“先生,那位神仙是个怎样的人?”他语气激动,声音有些颤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讲得很慢,极力克制自己没有磕巴。
梨行先生手指扣紧酒壶,指尖泛白。
“是个,非常好的人,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他仰头再次倒了一大口酒,指着坐得端正的珉:“上神银炎,和你气质有那么一点像。”
梨行先生“啧”一声,“你个小东西,害我讲别的去了。”
钟礼被先生说了也依旧欣喜,手中笔飞快记下,毫不停歇。
“诶,这句你还记?”梨行先生失笑一声。
钟礼写字速度可是比他说话利索多了,听了先生这番话后,手上慢了下来,一笔一划写地端正。
呕——
一声干呕声响起。樾乔赶忙慌乱跪了下来,头深深扎在地上。“先生责罚。”
“责罚?我要责罚你什么。”梨行笑着,“慢慢来,不急。”
樾乔抹了抹嘴巴:“先生,那神与神也无区别对吗?自来就该是平等的对吗?”
“自然。”
“先生。那为何……为何!”
樾乔哽了一下,没等为何出什么,梨行先生接过:“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若觉不公,就去改变它。”
九渊瞟了一眼左前方的樾乔,她身形微颤,加上浊气影响,不用想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看脸色。
她后来偶有耳闻,人人皆说阮为下下品,大抵因此,越是心切证明自己,越是急进。
樾乔一手以乐奏刃干净利落,出手稳狠。武选一试,那险些刺入眼中的断刃仍令九渊心惊,九渊从不怕什么缺胳膊少腿丢个眼睛的,那一瞬间,她怔在原地,看着青藤紧紧攥着那断刃捏碎,忽然觉得,自己正如那散于无形的齑粉,渺渺如尘。
一盘葡萄递上来,见面前人无甚反应,青藤用力托起更凑近了一寸,险些倒起贴在她的脸上。
唇边一凉,青瓷果盘贴上,九渊回神看向花川,他眸如星屑,面上佯装平静,嘴角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九渊摇了摇头,他是伤者,先生不追究这般放肆行为就算了,怎地还拉她下水。
青藤不依不饶,拨下一粒葡萄滑落她的唇上,叫她不吃也得吃。青藤端着那青瓷盘越立越高,挡住她的视线,连石上的梨行先生都瞧不见,青藤还爬于边沿,要将那些各个珠圆玉润的葡萄悉数塞进她的嘴里,颇有些威胁意味。
九渊无奈咬住嘴边那颗,怕被先生瞧见了,飞快吞下。青藤这才放下,乖乖托着盘子飞回花川身边。
“给我一个。”梨行坐在大石上,下面各种小动作自是一目了然,这臭小孩倒是会享受,盛来的果子糕点各个精美诱人,每个小盘都经他面前飞过,梨行几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不能这样,他是老师,得为人师表,在弟子们面前这般不正经怎么办。想着时手不自觉伸向怀里,摸到了个梨子。瞧见这一出,才缓缓把手拿出来,讨要一个。
花川一笑,青藤把盘放在他身侧,乖乖衔起一粒,调皮的放到梨行先生手心。
真抠啊!!!
梨行先生扔进嘴里,对面前惬意非常的小孩无端升起那么一点怒气。都许他这么胡闹来听课了,他他他倒好,一点都没个尊师重道的意思。
算了,随他。
不过一会儿,弟子们也算是呕着呕着适应下了浊气,除了动不动就要自觉领罚的樾乔和强忍着难受还在安慰人的修竹,其他人都算是勉强坐定准备听他讲话了。
阿汀脸色煞白,托着下巴问起:“我说梨先生,下界都是这么令人作呕吗?”
“不是!”钟礼厉声回头,而后意识到自己稍有失态,缓下语气解释道,“不不不……不是的,山水相宜,河山万里,人间很很……很美的!”
“诶?是是……是吗……”阿汀歪头越过面前的珉去看他,钟礼越是着急,说话结巴的越厉害,委实有趣,她也学了起来。却遭身侧修竹一拍,轻声呵斥“别学。”
“我又没有笑他的意思!”
阿汀嗔怪,修竹一时窘迫,涨红了脸,“我知道。”
樾乔遏住自己不适,端起架子,轻声斥着,叫众人肃静听梨行先生讲学。
梨行先生却不在乎这些,笑道:“不必拘束。”望着石下,嬉笑打闹,脑海中涌现出一堆啰里啰嗦的废话,卡在嘴边。
碧翠竹林,曲水流觞,伯牙绝弦,知己难觅。
离行万千。
梨行先生再次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呛的他喉间作痛。
他这群弟子挑的可真是千奇百怪,没一个习武路子是一样的。
珉一柄宽剑劈下气势磅礴,修竹笛中短剑直刺迅捷灵活,樾乔以律化刃招数紧密。钟礼不携兵器,不用法器,拳脚功夫根基深厚;阿汀则身迅如风,小手段一大把,虽有顽劣,各不伤人,足以见心中澄澈。
剩下两个,车轮战的形式,总叫人想把他们相提并论。
小殿下长剑如飞龙游蛇,招式变幻行云流水,好不洒脱,着实是个心志坚定的好苗子。再反观花川,先是风头尽出,后是阴险狠辣,偷袭拍晕取胜,叫人不齿。
梨行先生看向花川,仍是惬意侧卧,塞进嘴里一颗又一颗葡萄,美名曰受重伤补身子。
他清了清嗓子:“第一问。武选之上,应是拼尽全力还是投机取胜?”
花川撇过一眼,轻笑出声,声音清脆动听,如身侧潺潺青溪鸣涧。“先生,你直接说我名字算了。”他语气不愠不火,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样子。“那我便不作答了罢?”
先生点头示意。
樾乔气若幽兰,踌躇片刻缓缓开口:“自当用尽解数,拼尽全力。”
阿汀听了这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对,拼尽全力,趁人不备搞偷袭,眼珠子都给戳瞎!”她平日说话声音娇软,此刻却蛮横无理起来,同樾乔对峙。
“我说的是事实。”樾乔保持镇定,声音多上几分隐忍。
“我说的也是事实!”阿汀拔高声音,丝毫不顾身后九渊低声劝阻,扭了下身子别过修竹要伸来的手,“天界武选,点到为止。弟子也是谨遵教诲。”
梨行先生看了一会,转头看向其他人。
钟礼战战兢兢侧头看了一眼花川,目光交接一霎他便赶紧转回头:“弟,弟子觉得,应该,拼尽全力。”身为神,自当勇往直前披荆斩棘,既要有以一敌百的气势,又得有万人之上的实力。虽心里这么想,想起自己和他们偷衣服的行径,钟礼便会在自己“神”这一身份上平添羞愧,悄声转头说着:“抱歉。”
花川觉得好笑,先生问个问题而已,和我抱歉做什么。
珉点头示意赞同,未开口讲些什么。梨行先生目光移至修竹,阿汀也转过头气呼呼看向修竹,目光写满了期盼,寻求赞同。
修竹不紧不慢道:“应点到为止。武者寻求对手,自当是势均力敌,若有参差应是填补,而非欺凌弱小,不依不饶。”
温润有礼,如竹君子。
“弱小?”阿汀刚想投去个默契的目光,品了品这话怎地也觉得怪。
“我没有说殿下弱小的意思。”修竹慌乱解释,话一出口自觉失言。梨行先生此问一出,大家脑海中皆是想起武选那日场景,千万年来第一次有车轮战这一形式,也是第一次出现对手帮对手的场景。何况一个是九天之上高贵殿下,一个是漫天风流名的浪子,足够令人饭后茶谈上许久。除了阿汀口无遮拦外,谁都没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这一失言,倒是几分讥讽之意。
钟礼侧身,小声示意修竹。修竹意会,回身端臂行礼,“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汀毫不客气抬手狠狠拍在他肩头,转过身不再理会。
没等九渊回答,先生的目光扫过来,眸中像是思考着什么不得了的问题。
“弟子认为,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无关方式。”
九渊虽嘴上这么讲,如若叫她自己用什么偷袭方式赢,她也绝对做不到。可真对上了就是对上了,输赢皆在己,缘何要去管他人怎样做。
花川正了正衣襟坐起身,面上和煦如往常,他望向九渊的方向,目光相接片刻,他还是一笑,张了张嘴,口型缓慢说着:殿——下——笨——蛋——
先前修竹那番无心之言,都没见这位殿下有任何不悦,反而这四个字一出口,她少见了平添愠色,实在是有意思的很。这般幼稚恶劣行径,花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听罢众弟子所答,梨行先生思索片刻,没有说出此题答案。
又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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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成人终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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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结界散去,夜幕已至。夜似暗色缎子,天边泛起流光,稀疏几颗明星高悬扑闪着,遥远又清晰,宛如散落琉璃,又宛如漆黑夜中,一朵朵亮起白莲。
对了,还没给他。
六名中神收六名弟子,居所大多为院中六角立六座阁楼,梨行先生虽说揭榜排场不够大,但这六座阁楼皆是古典淡雅,华实兼备,该给弟子们好的属实一点不差。
九渊的屋子是硬生生被夹在中间的,走出不过几步,便见一阁,地上生出些不知名小野花,色泽清丽,点坠在一簇簇小丛间,好不可爱。
檐上生细蔓,浅浅环过屋顶,夜里暗,偏生这里草木发着浅浅亮光,好似不论在多黑的夜里,循着这亮光一定能找到回槐园的路。
雕花木窗被推开,白袖垂下,一只大手伸出窗外,肤如白玉,骨节分明。一道青影掠过,青藤飞出窗外化成青蝶,那人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抬起食指轻点,在空中划出漂亮弧线,青蝶随之翩翩飞舞。
飞过一只梦蝶,闪烁着白光驻足他食指间,他沉默而又温柔注视着,看着白光离去,消散在黑夜里。
面如冠玉,眼波潋滟。白衣素雅不染它色,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偏有种遗世独立的高岭绝色。
他心情很好,垂眼浅笑:“要一起走走吗?”
九渊一时出神,窗边那个俊美神君下一瞬已然来到自己面前。
正如无尽黑夜里,人会被这抹淡色幽光吸引一样,有他在的地方,不知为何,总叫人移不开眼。
“这个。”九渊慌慌张张翻出那块小石,双手捧在手心,递到他面前。“还给你。”
他接过,夹着那石子看了好一会,石上银纹泛光,好似比之前更有生气了些。
花川把那石子放在手心,递了回去。“九渊,送给你。”
“啊?”这个人真是奇怪,一会说是身家性命的东西,一会就要随便送人,九渊眉头微蹙,似有不悦。“你不是说……”
“我没有骗你,殿下。”说出“殿下”二字时,目光诚恳。“花川从不说谎。”
九渊迟疑接下,分明是冰冷石子,在她手心却发烫起来。
“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九渊手心滑落一物,刚要抬起手递过去的时候,旋即被空气烫了手般收回。
初见花川时,彩云桑红叶中,一袭白衣风光霁月,白纱掩面眸光流转。再见宣武门,软云火椅上卧,玉盘珍馐环于身边,优雅的无可比拟。
他给九渊留下的印象就是“精致”二字。
出手迅疾如风,举手投足潇洒大方,脸上永远挂着好看的笑,完美的像是放在珍宝阁的琉璃宝物,泛着炫目的光,叫人挑不出一点错。
她随手编的这个花瓣手链,本就是自己幼时开始打发时间做的小玩意儿,他会喜欢吗?
或者说,他会瞧得上这个小东西吗……
他头微倾,面带笑意,黑眸明亮。“阿渊舍不得给我了?”
“诶?”突然也被这么叫,九渊不禁一愣,悄悄退后一步,“我是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