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万人窟内短暂的宁静了一会。
方才那个身手麻利的小孩从崖边黑暗中走出,手上黑漆漆的石头紧攥着不放,他一手揽着另一个小孩,一手拿着石头准备随时战斗。
黑夜是最宁静的时候,也是杀机最重的时候,连着数日他也发现了,除了白日打打杀杀外,黑夜趁人撑不住休息时,更是下手的好时机。
那两个小孩紧张兮兮的,竟是到了北侯川身边笼子,背靠着坐下。
在北侯川第一次叫人抓走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许是因为这般缘故,他看着较大的那个孩子时心中满是怜悯同情。
那个男孩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恶狠狠回头瞪他一眼,不言其他。
北侯川手握石头别了个弯,最后一丝麻绳也叫他割断,他起身转了转手腕,抻了个懒腰,仅是这么一个小动作边立刻引起了笼边男孩的注意,他飞快起身,将那个更小的小孩护在身后,谨慎盯着前方。
北侯川举起双手:“我就是解开了,你休息你的。”
白日他观察发现,这窟里有只顾杀伐的疯子,也有怯懦的寻常人,更有他们这么小年纪的孩子。
他极具善意地笑了笑,不过在那小孩眼里,却变成了笑里藏刀的恶鬼。
本想着笼子里的人行动不便,只顾注意着眼前,背抵笼子过上一夜是安全的,可哪成想这笼子里的人还真给绳子磨断了。
“啧。”男孩心想:难办。
身后小孩怯生生地从男孩背后探出头来,手上依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稚嫩声音开口:“灵泽……是什么样的?”
“别和他讲话!”挡在前面的是那小孩的兄长,始终紧紧护他在身后。
北侯川向后退去笼子另一边坐下,主动和他们保持了最远的距离。
“山水秀丽,百姓安乐。”
“真的?”更小的那个小孩问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期盼。
“别听他的。”拦在前面的男孩厉声呵斥着。“他是大骗子!”
北侯川无奈一笑,两手摊开:“都这样了,我骗你干嘛。”
话音未落,前面的男孩攥着那颗尖锐的石头朝他一掷,直冲他面门飞来。
北侯川偏头一躲,那尖头石子刺入身后人的胸口,身后那人闷声落地,北侯川没去看背后的方向,起身将手里的石头递给那男孩。
他方才是想起身回击,只不过,那男孩下手果断快他一步。
“多谢。”
那男孩也好不客气,接过石头给他手上划了一道。
北侯川:……
行吧,不和孩子计较。
他这时才回身看,倒地那人也不壮,反而是瘦的皮包骨了。在那人约莫两步远的地方,一个长得白嫩书生打扮的人高举着木棍,显得十分滑稽。
一下子多了人帮他,倒叫他有点无从适应。
那书生紧握着棍子,手上青筋尽现,整个人浑身发抖,眼眶噙泪。
他一生尊礼守法,勤学苦读,从未杀过人,也不曾和凶恶有过半点关系,甚是在家里,父母心疼,下地干农活都不曾叫他跟去,他的手握了半生的笔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来到了地狱。
是哪句话叫他这样做的。
“百姓安乐……百姓安乐……”
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
月色落在窟底深处,他见着满地银霜,脑海中止不住浮现出那修罗面具,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救……你能救救我们吗……”
“杀了丹先生,杀了丹先生!!!”
第45章
那白色身影时隐时现,穿过玲珑方亭,嶙峋石路,走到花园尽头,径直去向偏殿。
正值炎炎日上,偏殿门大敞,迎着东风接了个满怀。
微风轻送,满桌宣纸亦作飞天之势,桌旁的人儿一身金丝锦衣,大喇喇地挪着袖子压住,纸角像一只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他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拢起袖子,根据自己的幻想,尽力画出那书中仙鹤的样子。
青峰山下,云雾缭绕,一只仙鹤单脚而立,头望着天。
他太过认真,以至于来人在他案前停了好久,他才意识到他的到来。
抬头见了来人,他兴奋起身:“先生!”
丹先生端手鞠躬行礼:“殿下。”
这倒是丹先生的特权。
赤乌皇帝早逝,皇子们或是染疾、或是意外相继离世,独剩下这么一个皇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丹先生亦师亦父的伴在皇子身侧,抚养着他长大,年幼的皇子不经世事,更不可能小小年纪面对着满朝风云不定的文武大臣。
彼时也是先生,顶着一世的骂名监国,硬是在沉浮不定的世代里,稳下了赤乌国。
就连达蒙这块倔强血性的硬骨头,也叫他一手摆平。
在皇子卫明宽眼里,他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如今已经登上帝位近一年整,人人都称他一声陛下,卫明宽独赋予先生这样特权,依旧让他“殿下、殿下”的叫着,似是这样,能叫他安心。
先生一身白衣,身姿如松,宛若那鹤仙真的降世一般。
他让出身侧位置,拿出身边事先准备好的课业,示意先生同坐。
丹先生扬起衣摆坐下,和煦一笑:“好好的书房不去,殿下偏来我这小殿做甚。”
卫明宽直言:“先生这房间凉快。我每进藏书阁都觉得那闷热至极,熏香味道也叫人闻不惯,只好搬到先生这里听先生讲了。”
察觉到丹先生视线瞥向案上那书,卫明宽匆忙夺回,生怕丹先生怪罪似地藏在身后。
丹先生一愣,转瞬笑了:“殿下爱看志怪故事?改日我叫人再去寻上几本回来。”
“非也。”卫明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先生见笑了。”
“对了,先生。”
丹先生手上磨墨动作不停,偏过头去看他。
“今日我听人说到,百无一用是书生。既是百无一用,为何还有书生的存在?”
檐上风铃脆声泠泠,数只蝴蝶乘微风而扬,湖面金鲤跃上,涟漪久久不平。
他手上动作一滞,思肘片刻后笑答。
“陛下说的是。”
*
“陛下因何下这般旨意!先是叫人日日练字书其名号,现又将那我等尽数押狱中!这是什么道理!”
几名书生叫官兵从书院抓出,奋力嘶吼着,不等下一句反抗的话说出口,刀光闪过。
为首叫嚣着的那人人头落地。
周遭同僚们本欲惊呼,满腔愤懑皆叫恐惧堵住了口。
“将军,这里已经清干净了。”
无将拎着手中长刀,从一个个书生面前走过,最后停在一人身侧,刀面贴着那书生腰间擦了擦,端详着擦得净了,这才缓缓收回刀。
他吹燃火折子,接过火把,火焰连着晚霞血色,最终在整座书院得以灿烂。
“我的书——”
几名书生奋力跑回去,不顾滔天大火冲进屋内,在接连倒塌的房梁中,从书架上快速抓下几本,塞入怀中。
一旁将士本想拦着,无将抬手阻止,任那几个不怕死的往回冲。
火星点燃了他们的衣袍,他们飞快地抬袖扇啊扇,招来的确是更多的烈火。
“引火上身大抵就是这么个道理。”
大巫坐在高台之上,一袭黑袍衬得他更加面无血色,目光锋利好似地狱鬼魅。
“挽江。”
一旁老者端手上前:“臣在。”
“算上前些日子捣乱的,一共多少人了。”
挽江答:“二百三十四人。”
大巫一笑,这些人命落在他的耳朵里,卑贱甚至不及蚂蚁。
“那,还有多少活着的?”
“听大巫吩咐,悉数丢进万人窟,截止昨天,还余二人。”
大巫靠后惬意一躺:“倒算是百里挑一。”
挽江继而汇报:“大巫,无将将军动作非常快,约莫不出明日清晨,赤乌上下抓获足千余人,这些人该当如何?”
似是很艰难地思索了片刻,他回道:“可惜我万人窟没那么大的地方,杀了又太可惜了,费神费力,随便一关吧。”
“对了,叫千面观回来吧。答应她的仇,得给她报了才是。”
长夜不见明。
不见明。
新帝登基约莫近足年,赤乌上下举国轰动,天子巡行,是为重中之重。
丹先生一手操办下此事,上至花车步辇,下至黎明百姓,一切都叫他打点的妥当,可当他排演巡行时,偏偏就冲出来那么些个讨厌鬼,远远跪在花车前,一步一叩,直至近处时,额头鲜血直流。
他隔着纱幔,一脸漠然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