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魅惑声音开口:“洛伊尔,既然回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不是?”
葱白的手指转上那青白色的翡翠扳指。
“你要我监视陛下。”双双一口应下,于她而言,赤乌爱怎么样怎么样,与她无关。
大巫轻声笑了,手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头,看似是极为怜爱的动作,可出自这个人之手,怎么也和怜爱挂不上边。
“聪明。”
*
洛伊尔与大巫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对于与她无关的她不去追问,对于她想知道的,大巫自然会告诉她。
于是乎,第二天一早,双双便扎了个高马尾,多穿了两件外衣,去往偏殿。
她正襟危坐在本是丹先生的位置,直到过午,陛下才慢悠悠过来。她本来还担心见了陛下不知说些什么,哪成想,陛下一来便毫无架子的坐在了他身侧,翻开书来兀自观看,视她为空气。
这样也好。双双不去看他在看些什么,垂目慢慢为他研墨。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低低叹息,她回头,见那小皇帝满面的愁容。
卫明宽托起下巴,望着殿门外春色景致,遐想方才伤悲的故事,摇了摇头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神仙?”
双双手一顿,答他:“勇敢,大义之人。”
卫明宽一怔,刚刚看书看得入迷,全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个人的存在,听到她答话后,朝着她的方向看来。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要不要借你看两天?”
双双端手一拜:“回陛下,我看不懂,也不喜欢看书。”
他一愣,喃喃道:“你和先生还真不一样……为何先生会收你做弟子?”
忘记了自己是大巫弟子这个设定,双双思虑片刻,故作高深答他。
“我读的,是世间这本书。”
毕竟是“外出游历”,如此答,总归是应付的过去吧。
本想着随便应付,可眼前这个小皇帝却显得更加兴奋起来,追问了许多关于“外面”的事,似乎在他眼中,外面有尘世烟火,有渺渺轻烟,有腾云驾雾的神仙,有因思念而生的无数鬼魂。
双双无奈,他看的到底是个什么书,侧头一看,果然是志怪小说。
“陛下,你从未出去过吗?”
他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我幼时,去过一次马场,可惜那次落了马,自那以后,我未曾出过宫门。”
在那之后,他成了赤乌新帝,照先生所讲,身为陛下就要做一国的定海神针,要坐最高高在上的位置,若离开了这个位置,外面便会民心大乱。
为了这般事情不发生,他每日也很好的履行了。
除却听那些个臣子汇报,闲暇时间,他就会找人寻些市井读物来看看,管中窥豹似的一点点猜想外面的世界。
双双很无情的告诉他:“外面并没有那些。”
他神情僵住,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
沮丧不过片刻,他再次振作起来:“那你讲讲你吧,你见过的世间是什么样子的?”
双双一时无言。
她见过的世界……
第49章
她脑海中飞快的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幼时的记忆几乎尽数忘记,能记起来的只有从万人窟开始,她在那里没日没夜的厮杀,再后来,杀到只剩下自己。
被大巫带出去以后,干的净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再后来大巫把自己丢去了达蒙旧部,再后来,遇见了……北侯川。
她短短的人生,也是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如果那时候不是北侯川的出现,不是那些在阴暗地狱下的时日,他一遍遍讲着灵泽的锦绣安宁,她也不会发觉自己的人生究竟有多么糟。
那时候北侯川好像也是这样,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潮湿地牢,给自己讲外面的世界,讲山青水绿、繁花锦簇。
想到这,双双眼中不禁泛起笑意,想到了他,就连身边的空气都变的温情。
回过神来,她答着:“陛下,我见过的世间,可能是您不喜欢听的故事。”
她还没有忘记她的任务。
她是来做大巫的眼睛,做好他吩咐的事,才能护着她的殿下的周全。至于别人,无须在意。
可话是这么说,双双总觉得眼前的这位赤乌陛下有些可怜。
卫明宽满脸遗憾,却还是释然道:“人肯定都有不想讲的事,我懂。”
双双看着他,心中更觉可怜几分。
不,你不懂。
按照青衣乌来讲,她算是个背叛者,她还不知道被背叛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若是这位小皇帝真的知晓了,自己尊重且亲近的“先生”是个这样的人……明里教书论道,背地屠戮无数,视人命为芥草。
算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许是想到了殿下的缘故,她没来由的想给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陛下,我可以讲些我见过的,美好的东西,或许您会感兴趣。”
话即毕,小皇帝甩了甩金丝纹的外袍,非常给面子的一脸期待。
于是乎,双双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或真或假,或带着点渲染夸张。
讲世间百姓信奉太子神明,修了许多神像,太子的信徒会在清晨的时候,为他摘下带着晨露的花。她也去过那间太子庙,借住过许久,在神明庇护下,神庙也遮风挡雨。
讲他们横跨一个国度,见了哪里的山最青,哪里的水最绿,哪里的花最香,春风吹过满壁花藤,躺在一片轻柔花海里,指尖是如何触摸得到太阳。
将他们在路上,坐船渡江时,见到一只小小的麻雀,踩着一片叶子与他们并行。他说:“纵一苇之所如。”
双双本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更何况是对一个陌生人。可对着这个什么都觉得新奇的小皇帝,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久。
直到云染霞红,漫天缤纷。
小皇帝依依不舍惜别,约定好明天还要来听,待他走后,双双不知怎么,眼眶跑出一行清泪。
她面无表情,擦去脸上泪水,再次坐下,将那张被泪洇湿的纸团了团丢去一旁。
铺开新的纸,拿起笔,事无巨细地写下小皇帝今日所说所做。
想到那小皇帝今日所憧憬的宫墙外的世界,双双笔一顿。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
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来偏殿接的侍卫,或是说青衣,双双掉头准备回去。
长廊幽长,清风拂面,携着花香馥郁,很是好闻。
走了许久,不知走去了哪里,旁边一湖,湖心立一亭,整座亭上垂下层层白纱,亭内传来曲音阵阵。
穿过长桥,双双立在亭前,亭内曲音戛然而止,一名女子拨开纱帐,探出头来。
正是乔儿。
一见了她,乔儿变得笑意盈盈,亲昵地拉上她的手,一齐向回岸的方向走。
乔儿生的极美,肤若凝脂,唇若点绛,不笑的时候端庄淑雅,一笑的时候两边柳眉柔柔弯下,很是好看。
只是,眼眶为何红红的。
乔儿一凑近,自她身上传来熟悉又好闻的花香。
是方才双双穿过长廊时闻到的那种。
猜疑从心底油然而生:大巫派她监视我?
可乔儿一开口,双双就莫名疑虑打消了一半。
“洛伊尔,你是迷路了吗?你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身上还有哪些不适的地方吗,还有什么需要……”
熟悉的一长串唠叨,声音细细的,十分轻柔,是她昏睡时常听到的。
双双其实弄不明白大巫的想法,那日在偏殿,大巫同她说:“此任务莫要牵扯到旁人。”
她那时还不明白,旁人又是指谁。还有,她赶走了薛无白,此后是一个笨手笨脚、没有武功的乔儿来照顾自己,乔儿身上永远是淡淡的花香,一丁点青衣乌的血腥气都没有,她又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双双疑虑重重,却在乔儿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攻击性,反而有几分天然的温柔与亲切。
搞不懂。
乔儿佯装着笑,问东问西,想来也是有什么不开心之事不愿提及,双双很识趣的没有去问。
垂头看,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指尖凉凉的软软的,五指皆是红肿,有几个破皮的厉害,泛出血丝。
“你手怎么了。”双双捧起她的手,未等看清就叫她抽了回去。
“奏曲之人,十年功夫呢,练琴伤了,小问题。”
她虽是笑着,讲到最后,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哀伤。
双双本想再多问两句,都叫她一嘴带过了,接着在双双耳边没完没了的问一些有的没的问题。
具体全是与大巫有关。
双双答不上来,也不好搪塞瞎编,只好实话实说:“离开了太久,我也不知。”
一路碎碎念,乔儿给迷路的洛伊尔送了回殿中,而后嘱咐了几句让她按时吃药,便匆匆离去了。
这天夜里,丹先生去了阮妨。
阮妨原是琴妨,还有一个极其好听的名字:雅韵妨。
乔儿以前也觉得这名字妙极,听者雅兴,奏者谱韵。她本就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小乐人,没奢望过有一天这里会以阮为首。
她抚着摘下来的雅韵妨牌子,指尖染上血迹道道,像是这名牌泣出行行血泪。
泪滴啪嗒啪嗒落在牌上。
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沉声音,鬼魅一般。
“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