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走在人群中,耳中声音越来越繁杂,无数子民与他擦肩而过,他越走,头垂得越低。
好几次,都忍不住抱住头停驻,痛苦地撑在原地。
他不是神,庇佑不了他的子民。
人世间的愿望轻盈又沉重,他一件都承担不起。
闭上眼,还是那夜郑副令满身是血倒在他怀里,轻声安慰着他:“没事的,殿下,没事……”
那双眼睛慈祥而温和,在奔向生命尽头那刻,是让自己抓到罪魁祸首,还南胡镇、还天下安定。
还有……他原谅了他。
北侯川没法原谅自己。
乃至最后看到郑副令妻儿肿胀的尸身,心口就像是猛地中了一记重拳。
若那日不是马头节,若徐令那封仿制笔迹的家书没到他手上,再多等一些,他便会收到南胡镇外水患的特例。
何其恶毒。
万人窟底的一桩桩,一件件,噩梦一样的浮上他的脑海。
人秉生于天地,当以双目阅尽世间山川草木,享受一切甜蜜与酸辛,绝不可能,也绝不可以是叫人这般把生命践踏。
走到石阶尽头,忽觉天地茫茫,空余面前一座庙宇。
他与那庙中半男半女神像四目相对,神像无眼,却尽是嘲讽。
民间流传着神无性别之分,修建太子神像时便做成这般,男相执剑,女相执莲。
庙中还跪着几名百姓,心中皆念着,求太子殿下庇佑。
他们被骗了!他们全都被骗了!太子殿下并不能庇佑他们,太子殿下什么也做不成。
他站在门前低声笑着,惹得周围人投来不悦目光。
越是不悦,他便越大声笑着,伸出手指着石像的头:“你们被骗了,你们全都被他骗了!他就是个骗子,什么保佑,什么庇护,他什么也做不成!”
“什么天降狗屁福祉!他就是个狂妄自大的废物!”
“他……他……”声音嘶哑,笑着癫狂。
他还残害忠良之士,惹人全家没有善终。
郑副令小儿,也不过十岁……
“哪里来的疯子,敢在太子庙大放厥词。”
“出去!滚出去!”
推搡着,咒骂着,他如那随风而动的柳絮,任由信徒们给他推出门外。
门外,神像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才放开了手脚,身后两人架着他,身前有人挥舞起拳头。
信徒打着污蔑殿下的名号,躲着神像施着暴行,多么讽刺。
他们多是威胁,也并没有打算下狠手,松开了他,看着他颓丧地瘫坐在地上,正当以为这疯子罢休之时,却见他猛地起身,跌跌撞撞跑回太子庙中。
北侯川冲着那石像,牟足了气力,向石像撞去。
“疯子!”
疯了,彻底疯了。
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拦,可在这三两下又撞又踹中,实心的石像竟开始晃动起来。
有几人匆匆跑下山,准备去报官。
跑出没有几步时,身后传来巨大轰鸣声,山头震颤。
再一回头,庙内灰尘扬了个满,朦胧尘埃中,少年郎失神而立,眼眶却红了。
“我是玄武营将士,您不必麻烦去报官了,这事我来处理,还劳驾您莫将山上事到处传,告知街坊邻居,近期也别上山了。”
掏出了玄武营令牌,才安了些那群百姓的心。
山脚二人,一人守在山脚,拦着上山拜神之人,一人匆匆赶上山,平息闹剧。
守在山脚的将士等了许久,上山的百姓们几乎是下了山,山头已空,却始终不见殿下与另一将士的身影。
等啊等,却等来了周将军的红马。
双双将马辔塞在他手里,不顾他阻拦便跑上了山。
一定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
心中不详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奋力跑着,却觉得石阶异样的长,有几次乱了神踩空,咕噜噜地滚下好几座石阶。
再拍拍身上脏泥,起身接着向上跑去。
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惹得她急得想哭。
若天上真有神明,怎无人聆听她的祈愿。
破败的庙宇,守在外面的将士,和站在碎石瓦砾前,那个失神的身影。
她远看着,渐渐放慢了脚步,心中酸涩,止不住地想哭。
花川。
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又浮现在了她脑海。
满壁流花,深海里,很大的院子,站在树下笑着看过来的人。
陌生,却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冥冥之中有一种,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感觉。
结束……现在还不能结束……
“北侯川!”夹杂着哭腔,她朝着那身影大吼着。
“北侯川,你看看我……”
抓住,要抓住他……不能结束。
他回头,见到了来人。
她瘦弱了不少,一身衣服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满身的污泥,一擦眼泪,蹭得脸上也是。
见他回头,双双加快了脚步,猛地扑进他怀中,搂得越来越紧。
别离开我。
北侯川轻拍了拍她的背,勉强撑起个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泥。“都哭花了。”
他何尝不是一样。
双双一抬头,望见那双通红的眼,脸颊的青痕,身上的灰。
她踮起脚尖,揽上他的脖子。
冰凉的唇贴上,青涩却又动人。
“双双……”北侯川垂头,犹疑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殿下,我在。”
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腰,扣得更紧。
北侯川垂头吻下,似索求,似缠绵。片刻也好,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了。
神庙尘灰落尽。
爱意往复不止。
第60章
周游眼巴巴地守在军营外,还没等来新状元,倒先等来了他的小红马。
于是,连忙快跑几步迎了迎,故作那涕泪横流的样子:“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北侯川满头雾水地下马,他这才走了两日,周子逸是惹出什么祸事了不成?
周游并没有转向他的意思,心疼的抱住小红马,末了,还不忘指着双双,愤愤和北侯川告状:“太子殿下,这小丫头片子骑我战马,也不与我知会一声,她偷走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就算了,她还敢偷我马!简直欺人太甚!”
北侯川无奈笑了笑,见周游难得打扮的正经:“今日有何要事?”
太子殿下去了不过几天,顾将又染了风寒,玄武营与南胡镇一切大事小情皆由周游代为处理,可谓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每日叫苦不迭地盼望着太子殿下快些赶回来,对付军营这些个将士们他倒是无所谓,可是碰上百姓的事,他还真就抓瞎。
盼着,却先盼来了京中书信,说是科考完毕,新状元不日便到达南胡任职,也终于不用他这武夫操心了。
周游将大致情况同北侯川讲了一遍:“那状元本该是昨日傍晚应到的,又传讯来说是沿途有要事耽搁,别是怕舟车劳顿,怕了这险地不成。”
正说着,营外传来哈哈大笑声。
“怕?朕有何怕之事?”
周游面色惊惧,转头看向北侯川,北侯川也是一脸茫然。
随着一声声“拜见国主”,整座玄武营肃穆非常,将士们自觉分开列阵,空出了宽阔道路。
平澜帝驾马,不徐不疾的在正中间走着,帝王之威四横,周遭将士们垂头屏息。
在他身后,便是那新状元,此行只有他们二人,一身的风尘仆仆。
待他走近了,北侯川有礼一拜:“父王。”悄无声息地拉过双双,给她藏在身后。
平澜帝坐在马上,这些个小动作自然是看进了眼底,不过是自己的儿子,还真以为什么事都能瞒过老子?
他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此行游玩如何?”
“回父王,获益良多。”
平澜帝下马,垂下目光盯着他瘦削了的身子,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臭小子,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你娘天天在我耳边叨扰个没完,非要我出这趟门。”
北侯川头垂得更低,轻蹙了下眉没叫他看到,拍得那位置好巧不巧是昨日折腾的一片青紫,还好归来之时特意带着双双一起置办了身新衣裳,没叫父王看到自己一身狼狈模样。
他笑着抬头:“儿臣知错。”
“认错倒是快。”平澜帝说罢,瞥向一旁的周游:“南胡一事,可真是辛苦周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