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绯玉眉间有些倦色,终是不耐。朝连陌闻言却是摇头,不太赞同:
“玉儿,你拜入月微宫已有七年之久,所习与家学早就是天壤之别,不容混淆。且你从未接受过入妖界的训练,此事不妥。”
“可是妖界入口为何会移位?”
“此事为父也不知,看来迟早要同诸仙门详尽汇报。”朝连陌叹了口气,眉头紧锁,“移位本身未必昭示什么,可同最近人间发生的诸多怪事联系在一起,就很难说得清了。我看这妖界,肯定有猫腻。”
“我在修习时,师尊和长老们都说妖界亦是以灵力修炼,只不过本体非人罢了,谈不上作恶。”朝绯玉说着,语气里也有犹疑,“毕竟除了大妖作乱之外,妖界同我们还算是相安无事。”
“呵——”朝连陌冷笑一声,神色难辨,“草木走兽化灵,是以灵力为基不错。但动物草木,天生就是比人低等,兽性难抑,只知道遵从本能,毫无克己复礼,野性难驯。这样的东西,即便化了灵,又能是什么善类?”
朝绯玉有些吃惊地扭头。她对父亲不喜妖族也了解一二,却是头一回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一时不免有些愕然。
“很奇怪吗?”朝连陌感受到她的视线,盯着远处的荒漠,语气微讽,“世道就是如此。而且你们眼里妖族安分的理由是什么?希夷道君擒烛阴,为三界除害,妖王深感其义举,拜谢众仙门?”
“你怎么知道,不是妖族当时羽翼未丰,因忌惮才不得不如此的尝胆之举?当时的妖王,实力可并不如烛阴。连烛阴都被擒,他若不讨好献媚,又能如何t?”
显然这些话压在朝连陌心头多年。可能是嗅到了一丝乱世将倾的危机感,而且四下唯有荒漠,便也暂时放下了忌惮。
“可是……”
朝绯玉想说些什么辩驳,脑中却是一团乱,心中诸般话语都卡在了喉咙口,压得人难以呼吸。
“玉儿,不要心存天真。”朝连陌终于笑了笑,“无论是何族,身在何处,弱肉强食,自古通理。仙门为何对妖界不管不问,甚至封锁消息,隐瞒入口所在?并不是你认为的友好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而是神界声名愈隆,修士都卯足了劲要一步登天,哪儿还有闲工夫镇妖平乱?不然,若早些洞察,何必任由事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还得倚仗我们这肉身凡胎当马前卒。”
朝连陌冷笑,负手而立:“仙家妖族,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尚且有礼义这层皮囊,一个无心掩饰本性。如此便罢了,我朝家立足之基从此分崩离析,还不得不给仙门当看门犬,说到底还是逃不出这弱肉强食。”
怎么会心无怨怼呢?
百年前的朝家除妖平乱,威名远扬,何等风光?
可从烛阴被擒之后,仙门同妖界达成表面和平,自然不会再允许朝家这些捉妖世家如往常一般行事,却也未因此有任何补偿。朝家不得不破釜沉舟,另谋生存之道。虽也能过活,但到底是没落了。
可除了身在其中者,谁又会在意呢?
朝绯玉久久没有说话。朝连陌知道此事对她定有冲击,给她留了好一阵缓冲时间,才听她开口,嗓音沙哑:
“至少……月微宫不全然如此。”
“月微宫再如何,也代表不了所有仙门。”朝连陌心情平复,语气淡淡,“你可知为父为何要你拜入仙门?”
“为朝家作表率,以期名望。”朝绯玉木然回答。
“不尽然。”朝连陌摇摇头,“凡事总得多算一步。就如现在这般,若往后风云骤变,乱世难避,至少仙门得保全自己人,捎带着朝家也能沾光。”
他说着,拍了拍朝绯玉的肩膀:“没有人家强的时候,心中再厌恶也得忍受,因为要靠人家生存。荒谬吗?为父也这么觉得。可是这世道就是如此。”
朝绯玉没再说话。认同她父亲所言吗?心中下意识是抗拒的,至少这些年亲眼所见亲身所历都不是假象。
可为何她的心头还是隐有不安?
两人都沉默不语,惟余大漠风声猎猎,划破日空。
“家主,不好了!”行岚疾步跑了过来,声音还带着明显的喘息,“那个人,那个人不见了!”
“冷静点,谁不见了?”
朝连陌依旧沉稳镇定,好似方才忿言妄语之人不是他。
“那个哑巴。”
朝绯玉心头一寒。
和朝家汇合之后,她第一时间就去见了这个疑似来自拂拎宗的人。那人衣衫褴褛,紧闭双目,无论如何也不开口说话,好似五感全失。浑身上下除了那半块玉佩,无任何出奇之物。
这人当真是拂泠宗之人吗?
朝绯玉心生疑窦,拂泠宗少说也灭门十余年,几乎没剩一个活口,怎么可能还有弟子活到现在?
可若不是,他的玉佩又是从哪儿来的?
诸般疑问萦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人灵脉尽碎,丹田尽毁,已然是废人一个,毫无还手之力。也不知他这般情状是如何在妖界附近生存下来的。
许是如此,朝家对他的看管说不上滴水不漏,没想到这人竟然真能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心中的不安愈发加剧,朝绯玉同朝连陌对视一眼,后者了然点头,开口道:
“你且回去吧,同尊者禀明此间诸事,看他们如何应对。”
“女儿知晓,父亲保重。”
朝绯玉深吸了口气,望着金乌西坠,直落地平线。
要变天了。数十年不曾再有的镇妖平乱,兴许真的要重启。
*
季姰这日早上起来,刚打算做馅包些馄饨,就见一人走进瑶光院,径直往厨房这个方向来了,好像已然习惯她在此处。她无奈一叹,轻车熟路地去檀木柜那边拿茶饮。
蒸汽氤氲间,少年眉目似乎也柔和几分,像是白玉握久了总算生出几分温润。沈祛机每回来都不开口,独自立在一旁,好像她故意将人冷落在角落似的。
奈何季姰看不过眼,没办法在这种小事上跟他僵持,只得煮了茶饮后将人拉过来坐下。
她望着咕噜咕噜的茶壶陷入沉思。
沈祛机是不是来蹭茶蹭上瘾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桌边端坐的背影,心道要不自己送他一些就是了,成天来这么早怪累的。
自从上次搬家一事没了首尾之后,沈祛机果然如他所言,每日都来瑶光院接她去落雁峰。季姰本想着去不了就接着坐云鹤也罢,然后就听他问道:
“你想晚大半个时辰?还是想早起半个时辰?”
好吧,这个问题杀伤力确实太大,季姰咬咬牙,暂且忍了。他都不觉得麻烦,她又何必客气?
同时她调配的茶包消耗速度也快得惊人,她没喝上多少,全用来招待沈祛机了,也不能怪她怀疑他有这种意图。
心下一叹,季姰还是煮好茶放到沈祛机面前,无甚波澜道:
“大师兄慢用。”
沈祛机抬眸瞧她一眼。
季姰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哈欠,坐在他对面呆滞地拿起勺子,舀了馄饨径直往嘴里塞,随即嘶嘶地吸气,忙将勺子扔下,同瓷碗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沈祛机眸色一凛,忙站起身,要绕过桌子查看她的状况。季姰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边哈气一边抵着沈祛机,不让他过来。
“没什么,就是烫到了,不打紧。”季姰平复半晌,将舌头吐一瞬缓解烫意。沈祛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瞧过去,就见她舌尖红了一块,明显是烫得不轻。
他垂眸,却什么也没说,放在身侧的手掌微微拢紧。
而后他拿起季姰面前的瓷碗,念了一句什么,碗中热汤的白烟顷刻散去,显然已经从烫口变成温热,他这才再次将碗放在季姰面前。
“多谢大师兄。”季姰轻声道,但一时半刻显然也不太想吃了。沈祛机眼睫动了动,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情,而后抽离片刻,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碗酥山来,还隐隐泛着冷气。
“这是哪儿来的?”季姰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上次采买食材时,路过买的。”沈祛机将酥山放在桌上,“放在识海里忘了拿出来,兴许有缓解作用。”
这可真是恰逢其时。
季姰毫不犹豫地将碗拉近舀了一口,丝丝凉意混着甜香自舌尖泛开,连带着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她眸子一亮,笑出一对清浅梨涡:
“大师兄果然无所不能。”
沈祛机没说话,视线在她的笑脸逡巡片刻,眸底似乎有片刻温软,于是也不自觉地泛出几分笑意,转瞬即逝。而后他开口,语气清淡:
“足矣,莫要贪凉。”
季姰不置可否地放下勺子,瞧了瞧外面天色: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嗯。”
“对了,今日我要去六方桃谷,不是落雁峰。”
沈祛机脚步一滞,顷刻恢复原状,而后问道:“去那里作甚?”
“去找小陈师兄,我拜托他也参与研究灵土,今天得去看看。”季姰不以为意。
小陈师兄。
四个字无声在沈祛机舌尖碾过,他眯了眯眼睛。
他们何时如此相熟了?这称呼从她口中唤出,怎么听都有几分旁人难以企及的亲昵,无端令人不快。
“怎么了?”见沈祛机停在原地,季姰不明所以地凑到他身侧,就见沈祛机神色冷凝,瞧着有些沉郁。
谁又惹他了?
变脸真是比变天还快。
“大师兄?”季姰晃了晃他的袖子。
毫无反应。
“沈郎君?理理我?”
沈祛机总算有了反应,木然地抬起眼皮,眼睫微动,眸色深不见底。他盯着季姰半晌,而后骤然抬手——
拭去了她唇畔的糖渍。
季姰吓得往后一缩,就见沈祛机目光掠过她,直接走了,只留下五个字:
“你自己去吧。”
季姰目瞪口呆,心道沈祛机这是又生什么气?六方桃谷惹他了?
【作者有话说】
季姰:果然是来蹭我的茶的!(摔袖)
沈祛机::)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第29章 镇妖将启
又是一日晨会。
季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望了眼上方的擎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