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般心绪,纠缠难明。
他恨了自己十年,恨自己当年没能察觉玉姜的异样,没能陪着她一同面对,让她被迫神魂消散。
此刻,他只想恨她。
恨她……
没那么爱他。
他轻轻倾身,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在即将触碰时又收回了手。
她不肯相认,定是已经不喜欢他了。
既不喜欢,自然也厌恶他的触碰。
云述的动作僵滞了一会儿,忽然又掉了一滴泪。
她不爱自己了。
或许不仅不爱,更是已经抛至脑后,不思不念了。
不然,何以这般绝情,连句实话都不愿说?
云述低头,悄然化回了狐身。
比过往消瘦了不少的雪白狐狸,轻轻偎近她的裙裾,贴着她,闭上了眼睛。
这大概是唯一能感受她的体温,却不会惹她生气的法子了。
是热的,是鲜活生动的。
他只是无声地将整张脸埋起来,更紧地贴近她,才能将自己的委屈和依赖,尽可能地掩饰起来。
清晨天亮时玉姜才睡醒。
云述已经不见人影了。
推开破屋的门扉,正见他一人在院中踱步,听得身后的声音,云述回头,望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又垂下目光,道:“这里的确是荒村,已经没有人了。”
玉姜睡得脖颈发酸,揉了一会儿也没好转,索性放弃,敷衍地答话:“既然罕无人迹,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述反问:“那你来做什么?”
玉姜想也没想地回道:“跟着你来的,我哪知道……”
话说一半,玉姜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她尴尬了一会儿,试图解释:“我……我的意思是……我下山,顺路便看到你了,然后就……”
无论如何也圆不回来了。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云述眉眼微弯,明显带着笑意:“你承认是跟踪我了?跟着我做什么?”
“……”
早知就不能睡这么久,大抵将人都睡傻了。
云述走向她,玉姜便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到树,她才停下来。
讪笑一声,仰面看着云述,解释道:“我说了,我是下山顺路看到你了。我们华云宗弟子,个个皆是仰慕仙君已久,我想着这是个向仙君讨教仙法的好机会,便跟上来了。”
云述垂眼,目光一寸寸认真地扫过她的容颜,声音严肃:“我说过不许你离山,还敢偷偷跟上来,只是为了讨教仙法?”
“是啊是啊。”
玉姜觉得今日的云述太反常。
这样的距离也近得过分了。
别过脸不看他,她一本正经地编着谎:“仙君不肯答应留下,我只能……只能如此,是不是?”
“确定不是为了监视我的去向?”
“怎敢!”玉姜喊冤,“我算什么,怎敢僭越唐突仙君呢?仙君,您要不……先退开一点,您离我太近了,我有些难以呼吸。”
云述轻声笑,应她之言后退了一步。
如蒙大赦,玉姜绕开,从云述与树之间的缝隙溜了出去。
“既是讨教,想学什么?”
玉姜道:“今日就不必了,我瞧着仙君很忙,这村子着实诡异,听那位映清仙师说了,这里大概生了妖邪,此事要紧。要不这样,我就不打扰仙君除妖驱邪了,改日得空了,我必亲登浮月山请教,还望仙君不嫌……告辞。”
“站住。”
“……”
昨夜林扶风说得没错,如今的云述的确很不好对付。
“仙君有何指教?”
云述看着她这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心口刺痛,终究将态度放软:“你若无要事,与我一起吧。”
“什么?”
云述道:“与我一起将此事查清楚,然后我……亲自送你回华云宗。”
若是太想挽留一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既然她打定了主意不留下,那便是无论如何也强求不得的。
玉姜因他忽然改变的态度而吃惊。
过去如此,今时也一样,只要云述在她面前展现哪怕一丁点柔软,她都无法狠下心去拒绝。
鬼使神差的,她忘了自己再留下去可能会被察觉身份,轻轻应声:“好。”
荒村便只是荒村,除了入夜时分出现的奇怪的傀儡符,白日里再看不出什么异样。
也难怪这些年无数仙师途径此地,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既然无人,便只能就近回到月牙镇的镇子上,向旁人打听。
在一家客栈落脚。
他们同坐一桌,玉姜却很是生分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不肯靠近分毫。
饭菜呈上来,玉姜震惊了一刻,反问:“仙君,你点了这样多,怎么自己不吃?”
云述没抬头也没动筷子,斟了一盏酒放在自己跟前,这才答:“我不饿。”
不饿还这么早就在客栈落脚歇下,一样样选了这么多酒菜?
一路上,云述借着口渴疲累之故,路过茶摊便要歇下吃茶点。
只不过,他每次都是只尝一点便放下了,说着不喜欢便全推给玉姜。
此人真是难说话。
其他的不提,这些饭菜都是玉姜爱吃的。
她不多问,正打算动筷,却看到了云述面前的那盏酒。她更震惊了:“你竟还饮酒吗?”
昔日云述在噬魔渊之中,向来滴酒不沾。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遵浮月山的规矩吗?”
云述饮尽一盏,抬眼,与她对视,道:“浮月山的规矩能救我吗?”
玉姜一微怔,问:“这话是何意?”
“何意?”云述对她笑,“有人狠心留我一人,从未问过我的意愿,诸般痛苦,何以化解?杯中之物不算好,却能让我活下去。”
又一盏。
玉姜心中一痛,伸手按住他的衣袖,道:“别喝了。”
低头,云述看着搭在自己手腕上的玉姜的手,一瞬间的动容,又让他有几分想落泪。
忍了回去,他只想质问她,说这句话时可曾是因为心软。但这般念头只出现片刻便被他打消了。
这过于自作多情。
“饮酒伤身你不知道吗?”
“伤不伤身,有谁在意我吗?”
“我……”玉姜想说她在乎,转念一想,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再说这样的话。
“仙君。”
“别唤我仙君。”
“那我如何唤你?”
如何……
云述也不知。
为何会走到如今呢?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玉姜会坐在他的对面,问他,该如何称呼于他。
不能像之前一样吗?
或许是她不愿意了。
“听说了吗?那个荒村出事了。一个猎户家的儿子途径那里,被妖给害死了。太惨了,他是被活活被剥去了啊!浮月山的仙师来看过一眼便走了,说是请他们仙君亲临,如今也没再听到有什么动静。”
“怎么又是那个荒村?”
“什么叫又是?”
“好多年前了,久到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魔域那个心狠手辣的狐女便借住于此!那时,她身侧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不知是亲子还是掳来的。听人说,她便是无恶不作,吸人血气的。幸而,是曾经闻名修真界的沈于麟沈仙师出手,将她除了,这才有了后面的太平日子。”
“竟是如此!保不齐如今的事与狐女的儿子有关系呢!”
“魔域来的狐女,能是什么善茬?可惜沈于麟死了,不然,也不会让她的孽种苟活于世。”
不远处的几人,正在谈论荒村近来发生之事。酒至半酣,说话越发不知轻重。
云述已经半醉,思绪迟缓。
直到听清楚最后的那番话,才恍然意识到,这些人谈论的,是他的娘亲。
“谁知道那个孽种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