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师兄之间从不计较这些。
与沈晏川便更没有必要了。
平缓的语调,没有沈晏川预想之中的歇斯底里,亦没有愤怒的指责,忽然让他开始不知所措。
这样的不知所措,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因为他明白,不止是爱与恨,只有玉姜当真什么都不再顾念了,她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
沈晏川大概是更恨自己的。
他爱得不彻底,恨得也不尽兴,只让他和玉姜之间的关系变得扭曲,终于,覆水难收。
高台之下的众人开始困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朱雀仰着头,喃喃道:“怎么回事啊?大师兄怎么跟她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打不打了?”
叶棠皱着眉,观了半晌也没观出个名堂,叹道:“或许两人认识?不对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华云宗有个叫姜回的?”
“新收的弟子也说不定。”
“新收的弟子与大师兄也认识吗?”
“这……”
朱雀环顾四周,问:“对了棠棠,仙君怎么不在?”
叶棠道:“仙君不是仍在病中嘛,此时在堂后用药呢,等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大概要等这场比试结束了。”
“哦。”朱雀掰开一小块糕点,顺手递过去喂给叶棠。
叶棠低头咬住,傻笑道:“谢谢朱雀师姐。”
朱雀问:“棠棠,你见仙君的次数多,他到底为何而病啊?若是因为渡灵力救师父,也早该好了。”
叶棠压低声音,道:“我是听若一师兄说的,据说仙君肩上有一块簪伤,伤得挺深的。本来敷一敷灵药就好,但他执意不肯医治。紧接着就渡灵力救了师父,耗费心神,这才伤了身体,落下病根。”
“簪伤?什么簪伤?”
“咳。”身后传来了许映清的轻咳提醒。
两人赶忙住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仙君已经用了药出来了,正在不远处与宁觞派杨宗主说话。
许映清同样抑低了声音,道:“私底下议论这些,不怕仙君听见了罚你们?”
叶棠忙递了一块糕点给许映清,笑得很甜:“嘿嘿,我们偷偷说的,仙君怎么会听到?师姐最好了,肯定不会让这话传到仙君耳中。”
许映清道:“以后这些话不许再提。”
“好。”
杨宗主说得滔滔不绝,将此次举办剑法比试的艰难一一列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邀功的机会。
云述却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落在人群之中,却始终没能看到那道身影。
名册之上明明有她的名字……
“虽说不容易,但能为修真界尽一份心,我们宁觞派是绝不会敷衍了事的……仙君?”
感受到了云述的心思不在谈话之上,杨宗主也不再兀自说下去。
云述回神,勉强一笑:“做得不错。”
因他多次为难问水城,而不久前在月牙镇,云述又公然坦白自己与玉姜的关系,此时的杨宗主很是尴尬,不知该如何与云述继续说下去,索性话锋一转,指向今夜的比试,叹道:“也不知这个华云宗弟子是何许人也,之前竟从未听过她的名字,此时与沈仙师比试,迟迟分不出胜负呢。”
云述的心漏跳一拍,这才闻声看向高台,问:“你是说,高台之上的那人是……”
杨宗主不明所以:“是叫什么回的,我记不清了,无名小卒不自量力罢了,这场比试,要我看胜负已分。沈仙师再不济也曾是浮月山的人……”
云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一直在席间寻找玉姜的身影,从未将注意力放在正在比试的两人身上,这会儿才明白,竟是玉姜和沈晏川。
沈晏川定是已经知晓了玉姜的身份。
既知晓,又出现在这里,主动与她比试,其用意昭然若揭。
云述内心慌乱,想要飞跃上去,却又想起,在剑法比试之时,为防剑意误伤观看之人,在高台周围会设下结界,此时的云述无法靠近。
“让他们停下来。”云述冷声吩咐。
杨宗主不明白:“只怕不行。”
“结界不是你亲手所设吗?为何不行?”
杨宗主羞愧难当:“我不大擅长设此等结界,故而很是生疏,出了一些小问题。只有在结界之内的人能解开,外人强闯不得。他们若是不想结束这场比试,是出不来的。不过我看样子,这个华云宗弟子大概是赢不了的,很快就……”
“这就是你办的好事!”云述一时怒不可遏,“剑法比试最在意安危,若是出了任何事,外人救不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出事吗!”
几乎无人见过云述动怒,杨宗主受了惊吓,忙躬身噤声。
“这……沈仙师会有分寸的吧……”
云述却问:“沈仙师?我问你,你送到浮月山上的名册,并没有沈晏川的名字,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在月牙镇之时,杨宗主便知晓云述与沈晏川不和,故而在名册之上故意抹去了沈晏川的名字。
本以为云述也不会斤斤计较地仔细去看,这才放心大胆地做了。
他颤声道:“沈仙师已不算浮月山的人了,作为散修,也是有资格前来参会的,来都来了,总不好拒之门外……”
这些话云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只担心玉姜。
沈晏川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必想好了万全之策。
云述只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来见玉姜。
此时的沈晏川已然因为打斗而力竭。
他不精剑术,本就不是为了比试而来的。
多年不见,本以为玉姜的剑法会生疏,没想到她竟比之前都要精进,修为远远在沈晏川之上。
在最后一招没能抵挡住,将要刺破他的心口时,沈晏川忽而笑出了声:“杀了我,师父也会死。”
玉姜的动作一滞,停在了他心口分毫处。
沈晏川一副意料之中的态度,粗喘着,声音沙哑道:“果然,整个浮月山,你只在乎师父一人。”
玉姜没心情与他继续说,追问:“你到底何意?”
沈晏川笑得眉眼都是弯的,眼神却是玉姜从未见过的深沉与薄情。
他摊开手,让他看自己掌心的结印,道:“我在浮月山设下了大阵,能够吸取整座仙山的灵气,亦能耗干所有弟子的修为,为我所用。”
玉姜震惊抬眼。
她只知道沈晏川自私,却不知他已经趋近丧心病狂。
沈晏川道:“本来快要成功了,谁知老头发现了这件事。他献上自身全部修为堵住了阵眼,让他的灵力代替浮月山,成为了大阵新的养料。他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却没想到搭上了自己的。”
“其实我本意没想这般欺师灭祖,我可没想过害他,但我也没办法。现在,我和他的命连在一起,我若死,他便活不了了。”
“阿姜,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你我注定缘分未尽。”
沈晏川笑得刺眼。
第69章
大概唯有曾经最亲近之人,才竟准确无误地击中要害之处。
两次了。
两次都是拿师父做借口。
纵然这些年玉姜没回过浮月山,也并未与山中之人有过任何瓜葛,但沈晏川就是知道,知道只要提及元初,玉姜就不会放任长剑刺穿他的喉咙。
垂眸看着停在距离肌肤一寸之处的剑刃,沈晏川尽力平息着呼吸和狂跳的心,从短暂的畏惧之中跋涉出来,唇边漾起不明意味的笑意,伸手轻捏住薄薄的剑,将其拨去一边,道:“我们不必再比下去了,这一局,我赢了。”
玉姜望着沈晏川的眼睛,觉得无比陌生。
她甚至不知沈晏川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亦或许,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若如此,他怎就能伪装得那般好,让朝夕相处了数年的她全然无法察觉。
“沈晏川。”
玉姜忍着怒意,几乎将下唇咬破,鲜血溢出,充斥着口腔,她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俩,质问:“浮月山中同门那样敬重你,数年来唤你为师兄,你怎能用如此阴毒之法来害他们?还有师父,师父何曾对不起你?我不知你有何苦衷,但无论有何苦衷,都不该这般对待爱你的人。”
听罢,沈晏川垂眸笑,笑意温润亲和,依旧是多年前玉姜最信赖的模样,只不过说出口之言却是让她心惊的凉薄。
他道:“爱?这个字在我听来都十分可笑。曾经我也以为我的父母鹣鲽情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向慈爱的父亲,其实另有一个儿子,一个与妖女所生的儿子。若非受妖女蛊惑,他又怎会沾染上幽火,将我炼作镇痛的解药?我倒不知,爱是什么。”
罗时微曾告诉她,之前有次跟着沈晏川,误听到了他的身世。
这些年,玉姜也一直知道此事。
只是,她却并未当回事,毕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沈晏川所作所为也应当与此无关。
事实却并非这样。
沈晏川从未有一日真的忘却自己的身世与来处。
良久,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捋顺了发生的一切,喃喃道:“你是宋宛白与沈于麟的儿子,你做下这些,是为了……”
“重振七衍宗。”
沈晏川毫不遮掩。
他幽幽道:“我为鱼肉的日子,被人压下永远不得翻身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是沈晏川,是七衍宗的少主,是本该一统修真界的人。这一切都该是我的,原本就应该是我的!”
重振七衍宗……
一个已经覆灭的宗门,以沈晏川一人之力是绝无可能再现辉荣的。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效仿昔日魔尊,修习邪术。
所以当年问水城的那些事……
是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