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祭灵澈坐着悬崖上,身边虚空悬着一团焰火,正烧得劈啪作响。
她静静地看着海面,听着海浪一波一波拍在峭壁上,心绪渐渐的平静下来,火光映在她瞳孔中,将侧脸染上赤色。
曲无霁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她,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膀上。
二人谁也没说话,一时间气息交织,被身侧那团火光给暖暖罩着,她轻轻地闭上眼,只觉得分外安宁,好像将一切烦扰都丢了。
曲无霁低声道:“阿澜,我们可不可以永远在这里……”
祭灵澈慢慢睁开眼,握住他有些凉的手。
她只感觉曲无霁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良久,她轻声道:“那仙盟,太华玉墟,你便不管了吗?”
曲无霁倦倦笑道:“管与不管,并没有多大分别。”
祭灵澈垂下眼睛,靠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只那团悬着的火团在耳边作响。
他轻声道:“可是,阿澜,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无论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后悔。”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如果可以,其实,我想一直和你待在这。”
“我喜欢海,也喜欢你,我喜欢每天捡石子,打海鸥,摸鱼……”
“我真希望现在就是时间尽头。”
曲无霁似乎顿了一下,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声道:“阿澜……”
祭灵澈抬起手,摸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可是,你甘心就这样吗。”
她这句话,好像是在问他,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曲无霁闭上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笑道:“我怎么能甘心呢。”
“我怎么能甘心看着你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看着你失意铩羽,我这口气又怎么能咽的下。”
她愣了一下,见他说的都是自己的执念,说道:“那你呢?”
“曲无霁,你就没什么执念了?”
曲无霁偏过头,去轻轻地亲她的脸颊,轻声笑了笑:“我的执念……”
我的执念,已经得到了。
她偏了偏头,淡淡地说:“从这里出去后,你再与我纠缠,知道会怎么样吗?”
曲无霁不答,她又道:“与我这种人厮混,你会和我一样,身败名裂。”
他笑着:“那又如何?”
她道:“……你身上有我的杀劫,曲无霁,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杀了你。”
他笑了起来,只说道:“若是你丢下我一个人,我情愿现在就跳海死——”
他还没说完,她便捂住他的嘴,蹙眉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他轻轻地呸了几声,说道:“我再也不说了。”
他语调微沉:“你若要与天道搏个斗转天回,那我们便去搏,这又有什么可怖。”
“若败了,也不过就是一死,我陪你。”
祭灵澈靠着他,他的体温从背后传来,宽阔的臂膀暖暖的裹着她,身上的寒香若有若无飘过来。
她垂下眼睛,只喃喃道:“曲无霁,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将她勒进自己怀中。
二人一起听着海浪无休无止地翻涌。
祭灵澈良久道:“我们明日去莫虚陵转转吧,顺便找一些珍奇的草药,没准能用得上。”
曲无霁笑着说:“好。”
……
莫虚陵,无妄海,其实是两个地方,只不过是连在一起的。
这悬崖所对的海域,便是无妄海。
可这悬崖所在的高山,却是属于莫虚陵。
悬崖对着浩瀚无垠的海面,而悬崖之后则是广袤的森林,丘陵起伏,山脉绵延。
那些山脉便被称作莫虚陵。
这里与昆仑一样,都被称为通天之所,据说时有仙人驻足,看似静谧,却危机四伏。
山林里迷瘴重重,却并非是仙法所布,而是天然瘴气被日月潮汐牵引,逐渐形成杀阵,毫无规律可循,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何况这里又有无数灵兽秘族,杀机暗藏,修士不敢擅入,百里丘陵长年累月无人敢入。
所以常有人道,莫虚陵和昆仑一样,都是仙人在凡间圈出的法府,凡人之躯不得擅入,若是触怒仙人便要遭天谴——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红宝石一般,这样的红眼睛配上雪白的巨大鹿头,更是漂亮得出尘。
只见,那是一只巨鹿,通体雪白,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彩光,流光溢彩的皮毛,再配上一双白得近乎透明的鹿角,就恍若仙人坐骑一般。
祭灵澈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那只白鹿,同身边人低声:“七色鹿,漂亮吧?”
“阳光下,它这皮毛能折射出七色光芒,凡人视此为祥瑞,甚是难求——”
“光是这皮毛扒下来,拿到上京,就能在皇帝小儿那换个国公爷当了,”祭灵澈笑了起来,“早年专有修士做凡人的买卖,那些人修为可不低,各个都是元婴大圆满,到这林中猎杀这种鹿,然后倒手卖给凡人,那些凡人再拿这鹿皮鹿角,去谋取高利。”
曲无霁闻言,只冷声道:“这样的勾当,真是可恶。”
这些修士与凡人勾结,并不图凡人的钱财,冒这么大的风险入陵捕鹿,背后定是有更龌龊的买卖——
祭灵澈勾起嘴角,幽幽叹道:“这皮毛,只有在鹿身上才好看,扒下来还成什么样子?”
曲无霁微微挑眉:“你把盗猎的都杀了?”
她冷笑:“何止杀了,我把他们皮都揭了,展得整整齐齐,挂在树上,风一吹,还哗啦啦响呢。”
曲无霁愣了一下,轻笑道:“果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祭灵澈抱臂悠悠道:“这些修士与豪绅勾结,用鹿皮换那些地主手底下的奴才,拿凡人的心脏炼人丹呢——”
那些修士想练人祭的邪术,却知肆意掳掠凡人,必定会被仙盟察觉,便与凡间的地主豪绅勾结,专杀奴才,在豪绅的欺压下,这样便捅不到仙盟,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冷笑道:“那些豪绅得了这鹿,竟大摇大摆地将鹿头带到上京来,就搁在我眼皮子底下,这般嚣张,我岂有不杀之理。”
“再者说,这莫虚陵也算是我的法府,这些人进来就杀我养的鹿,更是该死。”
祭灵澈忽地吹出一声口哨,掌心忽然出现了一打树叶,她对着那鹿招招手——
那鹿忽听得一声哨鸣,好像受惊了一般,脊背绷紧,可是转过头来,看到了远处的祭灵澈,竟颠颠地朝她走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随后开始嚼她掌心的树叶。
曲无霁有些许惊讶,只道:“这还真是你的鹿?”
她垂下眼睛,专注地看着这鹿啃食手中的叶子,见它要吃没了,又源源不断地变出,她道:“莫虚陵里原本没有这种鹿,这鹿是我从泽源一路牵来的。”
曲无霁蹙眉:“泽源?”
“……泽源不是早就被仙盟给封了吗。”
祭灵澈冷笑:“就是封了我才去呢。”
她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冷:“当时泽源被毁,我心中愤恨,可我那时年纪小,当真无计可施。”
“只能等仙盟的人都走了,我才能过去,本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几个活口,可我去了,找了半天,竟只在水沟里牵出两只受惊的小鹿来——”
泽源谈氏。
谈一固的谈。
……说起泽源,便还要说谈氏当年那位年轻的女家主。
多年以前,她重创了妖主燃楼,导致他面容俱毁,浑身溃烂。
妖主为了报复,打开了无烬之渊的封印,从此导致了无穷无尽的祸事。
她的家族也被降下诅咒,所有后人都不能再结丹。
可仙盟为了推诿,竟全然将此事怪罪到那女家主头上。
甚至为了平息妖主的愤怒,将那女修一族的后辈扔进无烬之渊,作为祭品。
泽源便因此而毁。
当时,泽源谈氏的后辈要么抵死不从被直接斩杀,要么被掳走扔进了无烬之渊,只有少部分的族人得以逃脱。
祭灵澈去的时候,整个谈氏早已化作废墟。
当时与她同行的,还有她的师兄。
谈一固呆呆地跪坐在废墟中,他虽早已离家拜入逍遥门,可是看着自己宗族就这样被毁,登时吐出血来。
他拽着祭灵澈的衣摆,一口一个说要报仇。
祭灵澈当时年幼,只是问道:“师兄你的仇,究竟是应该算在妖魔头上,还是应该算在仙盟头上?”
……
二人找了很久,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就算有幸免于难的族人也再难寻觅了,最终,只在水沟牵出两匹鹿来。
仙盟的人只顾着掳掠,顾不上灵兽,这两只鹿虽然漂亮,可是在修士眼中算不得什么。
谈一固当时年少,抱着鹿腿痛哭流涕,哭诉道他最后的亲人,竟是两匹鹿……
二人只得把这鹿牵回逍遥门,可是这鹿竟然什么都不吃,日渐消瘦下去,谈一固看着心中忧愁,竟一病不起,也日渐消瘦下去。
祭灵澈没办法,带着这两只小鹿走了很多地方,最后便将它们牵到了莫虚陵。
谁知这两只小鹿在这繁衍生息,竟逐渐壮大起来……
祭灵澈当时在上京看到那作为贡品一样的鹿皮鹿头,精致地呈在鎏金的案板上,记忆瞬间飘忽到遍地残垣的泽源。
又想到,曾经对她极好的师兄,此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
祭灵澈想了这许多往事,心中忽地烦闷起来,将手中的树叶摔在地上,瞬间变出一堆,那鹿埋头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