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坦白之后她第一次同他说话。
可是文字看不出语气,他不知道她在写下这条讯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质问,是生气,还是有一点想他?
不能贸然回复,也不能贸然传音过去——他不知道她想不想和他说话,好不容易她的态度松动一些,说不定听见他的声音又会勾起她的厌恶,而且他也没把握掩饰气息的虚弱,他不想她知道他受伤,更不想让她以为他是故意受伤惹她怜惜。
他用目光仔细描摹一笔一画,妄图从蛛丝马迹中读出点什么,可是那些笔画仿佛也像他的心绪一样乱成了一团。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写下回答:[在云雨宗。]
消息刚发出去,他立即后悔起来。
这回复看起来是不是太冷淡太僵硬了?一个多月未见却没有半句关心,她会否失望?可是太殷勤是否会令她嫌恶?
他犹豫片刻,又写了一条:[可是出什么事了?]
颤抖着手发出去后,他便忐忑地等待着裁决。
她回复得很快,他却好像煎熬了一百年之久才听见传讯镜“叮”一声轻响。
他屏住呼吸,慢慢将目光投向镜面上的文字,心脏缩成一团。
万幸,铡刀没有落下。
[没什么事,只是问问。你怎么会在云雨宗?]
[去办事,恰好路过,便去看看。]他斟酌着回答。
[事情办完了吗?没受伤吧?]
他感到心脏逐渐舒展开,血液又开始在身体里流动,四肢百骸有了暖意,仿佛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野兽忽然嗅到春的气息。
[快办完了,我无碍。]
[什么时候回宗门?]
[这两日便启程,云雨宗这里有什么想吃的?我带回来给你。]
[我想吃齐仁之福。]
傅停云嘴角不知不觉弯了起来:[好。]
[开玩笑的,你早点回来就好了。]
傅停云的指尖轻轻一颤,良久方才写下三个字:[对不起。]
传讯镜很久没有反应,就在他以为再也不会收到回复的时候,却忽然收到了她的传讯。
他呼吸一窒,喉间涌出一股腥甜的血气,强压了下去,又调了会儿息,方才接通传讯,轻轻唤道:“筱圆。”
时隔一个多月又听见他的声音,苏筱圆心口仿佛被撞了一下,嗓子眼忽然哽住,想说的话也忘了。
她有点后悔一冲动跟他语音,可又实在太想听听他的声音。
“我还是生气的。”她半晌憋出一句。
“我知道,”男人认错一向是很快的,听起来也十分诚恳,“是我不好。”
“那你会改吗?”苏筱圆还是有点来气,“以后有什么事会提前和我商量吗?还是会瞒着我?”
这是最后一次了,傅停云心想,唯有这次。
“我会改。”他道。
苏筱圆还是将信将疑:“你本来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对面霎时屏住了呼吸。
“你只要好好告诉我,系统要我害死你才能回家,我一定会放弃的,也不会怪你。”苏筱圆解释道。
后来冷静下来一想,不能回家这件事不是他的责任,没人应该为了她的心愿付出自己的生命,她根本做不到,系统交给她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他却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向她揭开真相,在她自以为快要成功的时候斩断她的希望。
这才是她最愤慨和不解的事。
可是昨天听沈宗主说了他从前的事,她却隐约有些明白了。
“你是不是在害怕?”她小心翼翼地问。
傅停云捏着传讯镜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当然害怕,他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窃得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从得到的一刻便在恐惧失去,于是日夜寝食难安。
他怎么配?
他怎么可能幸福?
他只有靠着坑蒙拐骗才能将那危如累卵的幸福维持下去。
他想说点什么,可下颌好像生了锈,舌头僵在口中。
“没关系,”少女泉水般清澈的声音流入他的耳朵里,“以前的事我不怪你了,以后你别再骗我了,我们好好在一起好不好,傅停云?”
突如其来的幸福撞在他脸上,他一阵头晕目眩。
“好。”就这最后一次,他在心里发誓。
“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好。”
两人一时无话,但都没有断开传音的意思。
哪怕没有人说话,就这样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也让人安心。
“啊,”少女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我这里有点事,晚点再和你说。”
说着她便断开了传讯。
直至镜子上的传讯符消散,傅停云还在望着镜子出神。
身上不计其数的伤口,神魂上撕裂般的痛楚好像都消失了,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却像漂浮在云端。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定是萧无心来了。
傅停云心没来由地一沉,像铅块一样拽着他从云端坠落。
锁魂玉是昨夜传过去的,以大师姐的修为和术法,补魂最多耗时一夜。
筱圆已经醒了,施法显然已经结束有段时间,可是直到此时大师姐都没有告知他结果。
正想着,门外响起萧无心的声音:“小师弟,你醒着么?”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瓮声瓮气的。
傅停云仿佛极速坠落,重重地撞在地面上,刹那间四分五裂。
萧无心推门进来,眼眶发红,欲言又止。
傅停云抢在她之前开口:“可是神魂不够用?我可以再割。”
虽然有些冒险,但是只要能补好她的魂魄,冒险也是值得的。
萧无心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是多少的事,是神魂不能相融……小师弟你先别急,筱圆妹妹身边有大师姐和二师兄在,不会有事的,大师姐已经用法印把她神魂稳住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马上*就去找,不管什么邪术左道,只要有用就行……”
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算有,她也等不了。
傅停云毫无反应。
萧无心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断线的风筝飘荡在屋子里。
她小心地觑了师弟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冷得像座冰雕,苍白得像一缕残魂。
她平常巧舌如簧,这时候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终于开口:“大师姐有没有说,她还能撑多久?”
萧无心张了张嘴,正要辩解,他又道:“不必骗我,大师姐连镇魂法印都用上了,想必已是回天乏术。”
萧无心真想打自己的嘴,这张嘴没把门,一不小心就说漏馅,换了大师姐或者四师弟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
傅停云没有等她回答,只是平静道:“我要移魂,有劳三师姐帮我护法。”
萧无心大惊失色:“太冒险了!”
傅停云:“即便三师姐不帮我,我也必须回去。”
萧无心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应承下来,传讯叫来白云梦,布阵为他护法。
本来移个魂对傅停云来说只是刹那间的事,但他神魂残缺,又受了重伤,不敢大意,足足用了半天才将神魂移到龙脊峰的新傀儡体内——以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无法承受旧傀儡的束缚了。
萧无心收起法阵,看着躺在床上没了生息的躯壳,终于伏在白云梦怀里哭了出来。
……
回到龙脊峰的傀儡躯中,傅停云并未立即去找苏筱圆,而是打开玄冰池中特殊的法阵,从中取出两只琉璃瓶。
他打开其中一只,里面蓝莹莹的黏稠液体立刻大叫起来:“你知道我没骗你吧?早就告诉过你了,你做什么都没用的!快放我们回去……”
傅停云朝瓶中注入一道电光,然后冷声对另一只瓶子里的系统道:“把你们的主子叫出来,我要和它谈。”
系统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那可怕的男人冷血动物一样的目光,吓得立刻噤声。
片刻后,傅停云脑内出现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傅仙尊,你突然答应和我们谈判,想必已经知道苏筱圆在自己的世界中濒临死亡。”
傅停云开门见山道:“我要她活下去。”
男声仍旧彬彬有礼:“系统提供的方案仍然有效,决定权在你。”
傅停云嗤笑了一声:“我也不会去死。”
“这似乎不是谈判的态度。”
傅停云看向两只瓶子,目光在两者之间逡巡,似乎在犹豫该挑哪一只:“阁下是不是要我先杀一个聊表诚意?”
瓶子里的黏液沸腾一般冒起了泡,连瓶子也震动起来。
其中一只瓶子里透出尖细的声音:“他真的做得出来!他连女主都杀了!”
那中年男声沉吟片刻,终于道:“傅仙尊请勿轻举妄动。”
傅停云懒懒道:“一命换两命,这笔买卖很划算吧?不过你这两个下属如此不中用,说不定你想借我之手除掉一个,或者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