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去看耶律器——听上去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耶律器在庇涅研究中心内,接受着军方严密的护卫和研究员的监视,没有任何可以偷溜进去的漏洞。
异能检测中心的通行卡她已经用掉了,偷绛宫石的办法显然不能用第二次。
但舒凝妙总有办法。
接到公共终端号码拨来的电话时,葛文德手上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次弄丢一块绛宫石的生命科学学院院长,现在已经彻底失去曾经的野心和斗志,终日惶惶不安,只怕事情暴露。
绛宫石失窃的那天,他刚挂掉电话就失去了意识。
有人来过他的办公室。
那人不仅拿走了绛宫石,还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翻了个遍。
家人的照片、房屋的钥匙、生命科学院的胸牌,所有的东西整齐放在桌子上排成一排,像一种明目张胆的威胁。
而最令他恐惧的,是桌子上多出来的那一样东西。
一部他从未见过的终端。
无法联网,终端的信息也全都被毁坏,终端文件里面只放着一段录音。
录音循环播放着他和林议员的对话。
完蛋了。
他拿着这部终端,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葛文德只知道,这段录音要是爆出去,他这辈子都完蛋了。
终端那头的声音听不出性别年龄,说话也开门见山:“我设置的定时发布,二十四小时内不取消,明天所有人都会在网上听到你的通话录音。”
葛文德心梗着,轻轻反锁上门,声音低得像是怕地上的蚂蚁听到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把生命科学院的后门打开,关停两个小时的监控和安保程序。”
“不可能”葛文德下意识反驳:“我会为此担上大麻烦的。”
“机器失控、需要维修,偷绛宫石的时候,你不是有很多理由?”
舒凝妙靠在监控死角的公共终端亭旁,闻言漫不经心看向周围,观察有没有路过:“随便你,照做还是等着明天的缓刑,你自己选择。”
“我……我做。”那头沉默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你必须答应我,销毁你手上的东西。”
“当然。”舒凝妙随手摁掉终端。
因为她手上本来就没有录音文件。
她从打晕的两个研究员身上一共搜出两部终端,担心全部带在身上被搜查会太显眼,她把一部放在葛文德办公室,另一部给了维斯顿,自己根本没有留下多余的备份。
当时留下录音,本意是为了恐吓葛文德,让他老实点,没想到现在能派上用场。
没人会想到她拿到录音竟然不留备份,葛文德就算怀疑也没办法求证。
只是短暂见过几面,舒凝妙已经看透这是个绝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和未来开玩笑的人。
舒凝妙回了一趟自己的房子,换上预科时实验课穿的白大褂,把自己裹严实,把当时从那两个研究员身上搜出来的ID卡放在口袋里。
通过垫肩、增高改变身形,舒凝妙尽量把自己还原成记忆中见过的研究员的模样,最后又打开一次性头巾、口罩、手套把自己的皮肤完全覆盖。
上次走过的路她已经完全记住,约定的时间内,还是大半夜,两个小时的机器失灵不会引起研究中心太多人的注意。
或许上天也在她的帮忙,夜晚起了异常的大雾,笼罩在研究中心的大门外,伸手不见五指。
舒凝妙熟练避开巡逻路线,依循着记忆顺利走到耶律器门口,拿出ID卡刷开电子门。
可能因为是半夜,耶律器的房间里并没有监测的研究员,本来做好速战速决准备的舒凝妙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男人不留情面的冷厉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不是说了吗?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舒凝妙背压着门,快速反手上锁,摘掉自己的口罩。
耶律器的尾音倏然变调:“你……”
“老师。”舒凝妙快步走到他身边,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你还真是——”耶律器一时没想出形容词,愣怔半晌:“大胆。”
简直是肆无忌惮,耶律器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通过研究中心的重重防护来到这里的,他看到舒凝妙时,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舒凝妙快速扫过耶律器,他脸色青黑,状态却显得异常精神,只让她想到“回光返照”四个字。
她不敢多看,转头又瞥到耶律器手臂上缠绕的各种管子,针头已经插进了静脉里,仔细处理好。
“这是麻醉剂。”耶律器指着手臂上的管子,主动给她介绍:“这是凝血剂和□□。”
□□会导致心脏衰竭,凝血剂会堵塞静脉,在麻醉剂的催眠效果下,十几秒内就能让人毫无知觉地死亡。
“他们在等我自己做决定。”耶律器看着床边机器的按钮,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发呆:“我要面子,想一个人走。”
舒凝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怎么会来这里?”耶律器轻飘飘揭过刚刚的话,
“羽路说你想见我。”
虽然说得隐晦。舒凝妙知道羽路的性格不可能无故对她说这种话,肯定是耶律器自己提过。
“这人也真实诚。”耶律器诧异地摸摸自己的头,他的头发已经剃光了,看上去像一颗发肿的核桃:“我只是随口一提,上次你问我的那个东西,我好像想起来一点了。”
“没关系。”舒凝妙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说,绛宫石一块已经彻底碎裂,另一块现在在她身体里。
房间里莫名安静了几秒,耶律器才躺在床上开t口:“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她偷偷潜入,时间应当不宽裕。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道。
舒凝妙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旁边的仪器,很难想象耶律器这样的人会在这个夜晚安静地自己死去。
他这样的人,曾经的英雄,不是应该在家人、战友、前后辈的簇拥下不舍地离开这个人世吗?
舒凝妙忍不住说道:“那个……昭呢?还有别人。”
“我让他们别来。”耶律器平静地移开视线:“我这人要面子。”
沉默半晌,耶律器重新开口,声音带着艰涩:“昭问我还想见谁,我说想见见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可这恰巧都是最不可能的事,可笑不可笑,所以我觉得……让谁陪在身边都没有意义。”
簇拥着他死亡的人再多,也没有他真正想见到的人。
“别这么看着我。”耶律器笑起来:“我没什么可怜的,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才是真的痛苦,我给自己灌止痛药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普通人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摸着自己胳膊上的针管:“真是要瞧不起自己了,事到临头,我还是觉得有个人出现真好,想说说话,没那么安静。”
耶律器抬起头,眼睛虽然已经被黑色血丝占领,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冷静犀利:“你还有想问的事吧?说吧,趁着我现在脑子还清楚。”
舒凝妙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当作交易好了。”耶律器看出她的为难,心想还是个小孩子,苦笑道:“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陪着我走完这最后的十几分钟,一个人,还是挺寂寞的。”
“……你患病那年。”舒凝妙别过头:“发生了什么?”
她看完艾德文娜的资料,一直有个困惑的点。
异能者几乎不会感染曼拉病,更何况是异能者中的精英,潘多拉丰富的行使者。
耶律器很可能是继三百年前01号行使者后唯二染病的行使者。
那致使他感染曼拉病的原因是什么,和三百年前死去的那个行使者是一样的原因吗?
如果异能者会因为某种原因感染,舒凝妙必须了解原因到底是什么。
耶律器深深看了她一眼:“我都没告诉过研究中心。”
“我不会说的。”舒凝妙保证。
“没关系,已经无所谓了。”耶律器耸肩:“我在北方极地执行任务的时候,看见绝缘晶体下有一个潘多拉泉眼,是黑色的。”
舒凝妙几乎无法理解他短短这一句的含义。
北方极地是众所周知的潘多拉荒漠,末星唯一开采不出潘多拉的地方。
“我盯着那个泉眼,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耶律器停顿片刻:“和我说,阿燕的死都是我的错,我从这里跳下去,就能得到宽恕。”
“你跳下去了?”舒凝妙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不然也不会在这里。”
耶律器扶额:“我跳下去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醒过来躺在一片绝缘晶体上,周围空空如也。我没有上报,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发现潘多拉泉眼,我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
“就像一场梦一样,但做过这场梦后,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了变化。”耶律器看着她紧皱的神情,补充道:“别当真,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他们都觉得,阿燕走了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总之,除了这个意外,就没发生过其他事了。”
耶律器说完,望着窗外,沉默半晌,表情有些出神:“我还没有和她说对不起。”
“……谁?”
“我的妻子。”耶律器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大概是前妻。”
“她叫什么?”舒凝妙在他床边蹲下来,趴在他床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后如果能遇见她,我会替你对她说的。”
“她叫梁钰,以前是科尔努诺斯的老师,阿燕走后,她就辞职了。”耶律器发了一会儿呆,又说道:“算了。”
舒凝妙想说些什么,听见耳边逐渐变得急促的滴滴声,心脏一突,寒毛直竖,冒出些针尖似的冷汗。
她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蓦地站起来,盯着耶律器的眼睛,被他避开。
他胳膊上代表麻醉剂的静脉管内的黄色液体开始缓慢流动。
“……你什么时候启动的!”
周围的机器开始急促地尖叫,舒凝妙一下子慌乱起来,下意识地去按停设备,被耶律器抓住手腕。
麻醉剂已经开始发挥效力,耶律器勉力睁开眼皮:“够了,够了,还是快点吧。”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说得越多,我就越不想走了。”
舒凝妙的手被他扯下来,一言不发,机器的嗡鸣声让她阵阵心悸,她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耶律器看着她,眼神却空洞地仿佛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