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他应该还没那么傻。
再者,虽然『静止』的状态困住了她,但她也在身体里慢慢掌握控制这个世界的方法。
比起一开始完全受囿于身体,连眼睛都已经睁不开的样子,她现在虽然还无法逃脱,却已经可以像灵魂出窍一般稍微控制自己的视野。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应该能反过来控制这场非自愿的“回忆”了。
她只是需要时间学习,绝对——绝对不会永远受制于那个影子人。
晨光透过雾蒙蒙的窗子,逐渐使得屋内亮起来。
新地的夜本来就很短,打砸的声音经常响到凌晨,如今天色还早,各种嘈杂喧嚣的声音又像浪潮一般涌于街头,兼具大都市夜晚的放纵不羁和清晨劳动者平庸的活泼。
这种地方有人找上门来,是舒凝妙没想到的。
如果是全副武装的庇涅军队找上门,她还不算意外,可隔着门板,她能从脚步声听出来门外只有一个人。
体重稍轻,身量不高。
舒长延还坐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给她涂乳霜,对外头的动静置若罔闻,光随着推开的门缝斜斜照在地板上,他抬起头,露出稍显冷淡的面容。
门口立着一个身披黑红色斗篷的身影,和她通过脚步猜测的差不多,个子不太高,论身形还有几分眼熟。
舒凝妙将视线飘过去时,一把眼熟的水果刀不知何时已经没入来人身后墙体半尺,刀柄轻轻摇晃。
刀锋离那人肩膀只有毫厘之差,无声摆出屋主厌倦的态度。
舒长延将她手放好,平静道:“我对你们的过家家没兴趣。”
他显然清楚这人的身份,但不在乎这人是谁,也不在乎对方想做什么。
那人手颤了颤,缓慢掀开斗篷,斗篷的细软绒毛跟着微微颤动,露出粉棕色的长卷发,和一张点缀着淡色雀斑的脸。
“请听我说完。”
这样的艾瑞吉,看上去成熟了一些,尽管声线颤抖,她说话也还算清楚:“在庇涅的问题上,我们目标是一致的……”
艾瑞吉穿着普罗米修斯标志性的斗篷,却孤身一人。
舒凝妙百无聊赖地坐在轮椅上,她还以为这个时间线艾瑞吉和苏旎打出了HtE结局,没想到最后果然还是这样。
无论如何,艾瑞吉内心对现状的不满,就注定她要与庇涅站到对立面。
舒长延眼角眉梢纹丝不动,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滚出去。”
“交易!”艾瑞吉急匆匆抬高声音:“我们只想和你做个交易,你既然在打听全知者的下落,和谁做交易都是一样的吧?只要你帮我们杀一个人,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全知者所在的位置,议会今年已经用正式决议更换了全知者的疗养地点十一次,绝对是在防着你——这点你也清楚吧。”
“我真的知道全知者的去向。”她急于证明似的,在斗篷中摸索:“她说看到这个你就会相信。”
摸了半天,艾瑞吉从斗篷里摸出了一支奄巴巴的黄色干花,花瓣挂在枝条上,要掉不掉的样子,她窘迫地找补,目光随着越来越低的声音滑到轮椅上安静的面容上:“……这朵花,是舒凝妙两年前送给她的。”
舒凝妙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在艾瑞吉口中,再次听到『全知者』这个词,但她还记得这朵已经干枯的黄色玫瑰被她送给了谁。
阿尔西娅就是那个羽路口中的『全知者』,也难怪艾瑞吉能找到这里,原来是经过阿尔西娅的授意。
干花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少女的袖口。
艾瑞吉从进门开始,就一直避免和轮椅上仿若睡着的少女对上眼神,视线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落在她脸上。
舒凝妙双眼轻合,脸色苍白却尚有血色,仿佛只是囿于漫长的梦境,下一秒就会睁眼。
哪怕艾瑞吉还在为眼前这人留住尸身,至今不肯放死人解脱的行为而犯怵,此刻也不禁觉得,无论是谁,看到这样活生生的家人,也说不出放弃二字。
舒长延起身,手支在椅背边缘:“你们想杀谁?”
艾瑞吉惊喜地抬眸,被男人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立住顿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卢西科莱,现任议会代表,有行使者贴身保护,但前一代行使者都已经死了,这些人不是你的对手!”
舒长延脸上那淡然的神色丝毫未变,目光向窗外远眺,似有几分笑意:“杀了他,然后呢。”
艾瑞吉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刚离开孤儿院的孩子,她从整天为校园里的霸凌而整天烦恼,对不该生出好感的人生出好感,再到从苏旎手下断臂求生,阿契尼死亡,普罗米修斯解散。
她做过很多错事,思想幼稚不够成熟,但逐渐开始明白,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最后,她一个人开始重新作为普罗米修斯成员活动,逐渐召集起一些拥有相同志向的队友。
舒凝妙的死像是打开魔盒的钥匙,她本以为迎来的会是平静的校园生活,没想到是庇涅和因妥里的开战宣告。
以多名行使者牺牲为代价,因妥里灭国。
随之而来的,是因妥里异能者对庇涅的惨烈无差别报复,从因妥里流亡到世界各地的异能者重创了这个星球,还带来了巨大的后遗症。
异能者显露出的危害让每个国家的反异能暴动甚嚣尘上,异能者、普通人,没有一个人好过,真正过得好的,只有那些出入都有无数警卫的上层人。
说到底,找再多借口,这一切都是为了占有潘多拉,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毫无正义可言。
一切纷乱从庇涅而起,艾瑞吉想,一切也该从庇涅结束。
如果是两年前,她或许听不懂舒长延平淡语气中的意思。
“你是觉得我天真吗?”艾瑞吉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我知道这个星球已经没有人能离开潘多拉。我阻止不了继续开采潘多拉,但如果卢西科莱被刺杀,代表换个人坐,至少主战派势力会被重新洗牌,我已经……已经不想看到有人再为了潘多拉而死了。”
舒长延了然:“随便你。”
艾瑞吉看见他的眼睛,微微一怔,顿觉自己心里的想法已经被对方一眼洞穿。
那样的神态,没有半点朦胧颓废的感觉,泾渭分明、亮如星辰,绝不是除舒凝妙外对一切都蒙昧的眼神,反而对所有世态都清晰至极。
阿尔西娅小姐告诉她,这个人曾经是行使者,是对庇涅最熟悉的人之一。
他并不是不清楚,反而是太清楚了,一个已经看清真相的人,既不乐观,也不悲观,只是无谓。
舒长延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无悲无喜地看着她:“作为传话的小费,我会杀了卢西科莱,你可以走了。”
艾瑞吉从男人强势的压迫感下松了一口。
她本想转身,瞥过舒凝妙的脸时,不知为何,又鼓起勇气,向前迈了几步,忍不住蹲下来,倾身去看轮椅上的少女。
凑近一看,舒凝妙和她记忆中没有任何变化。
在这个陡变动荡的世界里,舒凝妙似乎是唯一完好不变留在她心里的回忆,不知为何,艾瑞吉嘴角颤动,突然很想笑。
凉意从眉心扩散,泛起一丝痛楚,她抬眸往上看。
身量高挑的男人站在轮椅的阴影中,眼睛微垂着,透蓝的瞳孔中映着淡淡阴影,手指间夹的笔抵在她额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捅穿她脑袋。
艾瑞吉闭上眼睛,双手握紧。
回忆如同阴影,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其实那一天……两年前那一天,我在学校里看见她了。”
“对不起。”她紧闭双眼:“后来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我也觉得应该没有关系,就没有和别人说。”
她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对那人尚且抱有一点朦胧的好感,她在得知舒凝妙死讯时,存了侥幸,没有人主动询问,便刻意地遗忘了,然而真正看见舒凝妙时,她那点侥幸竟一瞬间化作了巨大的、不知名的悲伤。
“那天,我看见时毓和她一起去了准提塔。”
科尔努诺斯的准提塔,她死去的地方。
-
趁着雨天无形的遮掩,舒长延带着她潜入了艾瑞吉留下的地址,这个疗养院设备很新,舒凝妙猜测是专门为阿尔西娅这个全知者建设的。
守备的警卫悄无声息倒在他脚下,舒长延在逆光下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愈拉愈长。
她看着他浅浅覆在眼睑上的睫毛,末端沾着透明的雨珠,即便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不是艾瑞吉的坦白,她还不知道时毓在这个时间线已经失踪了——如果时毓没消失,舒长延现在绝对不会先来找阿尔西娅。
唯一入住的病房里,监控已经被提前关闭,除了病人外没有任何人。
躺在病床上的金发女孩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有床头的监护设备还在发出声音。
舒长延三两步走到床头,雨水顺着湿透的鬓发流下,被他用保温毯抱在怀里的少女却没沾湿一点。
他淡淡道:“我不认为这堂吉诃德式的行动能改变庇涅任何计划。”
虽然最后他还是如许诺般结束了卢西科莱的生命。
病床上的女孩合着眼,开口道:“如果不帮她,她怎么会冒着风险去找你?”
阿尔西娅应该是舒凝妙所见变化最大的人,或许是因为两年前她也不像十五岁的模样,和小孩一般瘦弱,于是两年间,她仿佛脱胎换骨般,从小孩迅速长成了少女。
砂金长发的女孩偏过头,哀愁地看向窗外的雨:“……它们很吵。”
看了一会儿雨,阿尔西娅撑起身体,望向他紧紧拥抱的少女,轻声开口:“让她离开吧,我能听到,她很难受。”
舒长延只听自己想听的话:“你能听见她说话。”
“妙妙已经不在了,我能听到的是弦的声音。”阿尔西娅把手放在耳边:“从出生起,我就能听到很多很多东西,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有关过去的、有关未来的。”
阿尔西娅偏过头来,澄澈的目光望过来:“我让艾瑞吉给你传话,是想告诉你,放过她吧。”
他扶着舒凝妙在陪床靠椅上坐下,半跪在她面前,拂开她颊边的黑发:“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找你的。”
“没关系,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的事。”阿尔西娅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二十多年前,恰逢t国立研究中心潘多拉研究迎来重大突破时,当时的研究中心院长毁掉了所有资料,和丈夫一起叛出庇涅。”
“他们是我的父母。”
舒长延起身,不疾不徐地开口:“在研究中,他们发现潘多拉、曼拉病、异能,像同一株花上不同的叶子,不能分开、无法摆脱,然而在北方极地开采出的晶石,却是和潘多拉宛如正负极一般存在的物质,是这世界上唯一能隔绝潘多拉的东西。”
“因为曼拉病而对异能和潘多拉感到恐慌的他们,随即对着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产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
舒凝妙的瞳孔在他平淡的声音中逐渐瑟缩。
“两个强大的异能者,生下来的孩子大概率也会是异能者,但把那孩子的基因改造,和活性晶体融合。”舒长延不含任何情绪地开口:“说不定能制造出一个永远不会觉醒异能的,完全属于人的‘英雄’。”
“不用你说。”舒长延淡淡道:“我从始至终,什么都清楚。”
“你不该自私地困住她。”阿尔西娅闭上眼,似乎在听着什么别的东西说话,半晌才说道:“所有的灵魂死后都应该回归潘多拉,她化作弦,我才能感受她的样子。”
“她应该活着。”舒长延垂下目光,恍若未闻,望着舒凝妙出了神:“她喜欢活着,坟墓不适合她,那么冷、那么小,往后那么多年,她都要蜷曲着在空乏中忍耐不该忍受的痛苦。”
“死亡是不可逆的。”阿尔西娅定定地看着舒凝妙的面庞,也像是被什么哀伤的东西逐渐笼罩了:“生命必将以生命为代价。”
“但是时间却是可逆的。”舒长延静默地阖眼,声音淡寂:“能听见弦的你,不是也能听见过去和未来吗?”
……完全,被这个人看透了。
阿尔西娅皱眉,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你弄清楚一点,即便你将她身上的时间逆转,她的身体已经在那个时间段死亡,无论如何都只会困在那一段时间里——死人永远不可能再有未来!”
“回到庇涅后,我一直在追查先前普罗米修斯的核心人物阿契尼,因为我想弄清楚,一个不存在的人是怎么产生的。一年零三个月前,我终于杀了他。”
舒长延冷静地说道:“据我所见,他是被制造出的生命,构成他的只有潘多拉和结合的血肉。也就是说,潘多拉、血肉在某个条件下能够诞生新的生命,作为全知者,你知道怎么完成这场新生,死去的人没有未来,但新的生命一定会有新的未来。”
“可这是错误的。”阿尔西娅猛地扭过头:“你知道他的诞生背后是多少无辜的生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