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毓浑然不觉,只是继续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敲着面前的石桌,才开口道:“我的听力很好。”
应该说,是天才。
他继承的不仅仅是格拉纳夫人的容貌,还有音乐上的天赋,他从刚学会走路起就开始摸琴,不需要任何人提示就能弹出准确的音。
即便是敲一块铁,他也能确定具体的频率和音高。
格拉纳夫人意外发现怀孕的那天早晨,时父还开开心心地搂着妻子,绞尽脑汁地为第二个孩子想名字。
时毓安静地坐在钢琴前练琴,听着两人笑闹不断。
现实中,时毓手指在桌面上的敲击未断,她从精准节奏中听出他正在模拟弹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的开头。
指尖的闷响回荡在花园里,仿佛遥远的钟声。
那个晚上,父亲或许是接了个不太愉悦的消息,时毓听见楼下含糊的咒骂声,推开一条门缝。
骂人的声量虽然不大,但女人的哭声总是延绵不绝,令人无法忽略。
体态高大的男人死死揪着女人美丽的白金长发,伸手扇了她一个耳光,格拉纳夫人一下子被打得偏过脸去,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青红的指痕,鲜血从鼻腔中控制不住地溢出。
时毓站在楼梯上,平静地看着这无数次重复的一幕。
两人都看见了他走出来,却没有人开口理会他。
时父继续骂骂咧咧地照着妻子脸颊抽过去,随后又重重踹了一脚:“说啊,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女人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疼得说不出一个字,她匍匐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看见时毓的鞋尖,抬起眼睛,用那种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越是得不到回应,男人的谵妄就愈发严重,嘴里满是侮辱她的污言秽语。
时毓冷漠地瞥了一眼他们,转身上楼,将自己房间的门合上。
门外哐当作响,噪声持续了很久,男人终于累了,将伤痕累累的妻子丢在大厅,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神经质的男人很难正常地入眠,每次入睡前必须伴随着轻柔的音乐,多年前,他因此在音乐会上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婚前几乎每天晚上都痴迷地望着她专注弹奏的侧脸。
这样的亲密时光,早已成为回忆。
一晚过去,天刚放亮,时毓起床洗漱,打理好自己的衣物,穿过别墅的走廊,打开父亲的房门。
门没有上锁,他也没有敲门。
男人躺在床上,保持着躺下时恣意的躺姿,却听不见一点儿呼吸声。
男孩走到床头边,按下还在无声闪烁的音响开关,拔掉了音响后的音频连接线。
凭借敏锐的听力,他早早就听到了身后慌乱的脚步声,女人站在门框边,纤细的手紧紧按在腹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大脑共振的频率是八赫兹,胸腔共振的频率是六赫兹,心脏共振的频率是五赫兹。”
他抓着那根音频连接线,转过头来,灰蒙蒙的眼眸看着她,没有一点波动。
他说道:“妈妈,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那时舒凝妙并没有听完,也不清楚目睹他杀人现场后格拉纳夫人的反应。
过去几天,她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件事,才顺口提起。
时毓淡淡看了她一眼,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她说,我一定是疯了。”
女人的反应要比他轻描淡写的话语激烈得多,格拉纳夫人整个人全然崩溃,冲上给了他一个巴掌,她抓住自己的脸和头发,眼泪顺着脸颊断线般流淌下来。
时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眼里的情绪从愤怒、不舍、自责,转变为深深的恐惧。
时父的死亡现场没有一滴血,留下的只有母亲的指甲划破他脸颊时溅出的血珠,和母亲身下的点点血迹。
自此之后,时毓对外仍然不说一句话,但在她面前说得倒是很顺畅。
在花园里无所事事地荡秋千时,他对舒凝妙说了一句相当混账的话:“那个孩子,没有被我父亲打死,但被我吓死了。”
舒凝妙踩了下地面,让秋千荡起来,一副并不是很想搭理他的模样。
时毓穿着件杏黄色的羊毛衫,端着茶看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恨我?明明是她不停地和我抱怨,哭着说想离开这里,哭着说害怕父亲,是我让她自由,给她富贵权柄,她却告诉我——”
“你一定也是病了。”
“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格拉纳夫人捂住肚子,在丈夫的尸体前泪流满面地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坚定道:“妈妈一定会治好你的,你要答应妈妈,不要再这样做了,你要做一个善良的……正常的人。”
两人之间,她才像那个真正的病人,只会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抓着他的胳膊,让他保证。
时毓有没有答应,舒凝妙不知道,但她知道,自那天以后,时毓就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没有遗传任何精神上的疾病。”时毓对她笑了笑:“我的母亲却执着地要证明我和我父亲是一类人。”
他憎恶母亲的不理解,选择闭口不言来惩罚她,既然格拉纳夫人觉得他是错的,那他就坚持要当一个不正常的人。
明明他让她自由,让她如愿,可她却反过来责怪他的卑劣。
格拉纳夫人在背地里找了无数医生,无果后,她把大笔钱抛给教会,全心全意投身慈善,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要赎罪才能得到解救。
很多人都觉得她是因为丈夫儿子的事情而走投无路,但时毓在她皈依仰颂教会不久后居然真的变正常起来,又短暂带起了一波教会的热潮。
当然,这种“正常”对舒凝妙来说毫无区别,她不知道时毓又因为什么突然决定开口说话,也没有问过——或许他只是懒得装了。
格拉纳夫人极力推崇的仰颂教会,除了让时家的点心变得更难吃之外,她没发觉这个教会在时毓身上起到什么具体的作用,在她面前,时毓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舒凝妙好奇过,他每隔几天被格拉纳夫人带去教会的几个小时里,仰颂教会的人究竟是怎么“治疗”他的。
——用圣水给他洗澡,再兑符灰给他喝下去?
时毓平淡地回答她:“他们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教会发呆。”
无论什么样的品德教育都无法教化他天然缺失的素质和道德,但如果他想装成正常人,任谁也看不出问题,音乐天赋、聪明头脑、优越家世、父亲还死了的独生子,连觉醒异能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他们十五岁,一进入火种时期,时毓就觉醒了异能,他觉醒『华彩乐段』这样的异能舒凝妙一点都不奇怪。
但一直到火种的最后一天,她才觉醒异能。
在火种时期的三年里,舒凝妙仔细思考过如果没有t觉醒异能,会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便宜哥哥是盛名在外的行使者,赔钱弟弟也觉醒了异能,异能者在社会上的地位和优待已经是一种默认的潜规则,如果她无法觉醒异能,随着日子推移,很可能有一天就受制于人,所以她急切地想把所有能拿到的遗产握在手里。
出于这样的考量,她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抬眼看了一眼时毓,说道:“我们订婚吧。”
——
庭院里。
舒家的司机将请柬拿给时毓,时毓走到她面前,慢悠悠地站定。
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她,舒凝妙发现他嘴角的干裂渗出点红色,衬得唇色愈加浅淡,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你为什么没去上课?”
“你终于记起关心我了?”时毓笑了笑,却没有说原因,伸手将请柬放在她手上:“你会来吧。”
舒凝妙没有说去或是不去,晃了晃手里的请柬:“我在终端里和格拉纳夫人说过解除婚约的事情。”
不慎听见这样的话题,已经背过身的司机见鬼般钻进驾驶座,迅速关上门,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母亲没有我的同意,不会做主。”时毓苍白的脸庞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色,扬起点温和的笑意:“那时候,是你说要和我订婚,为什么现在又轻而易举地反悔?我说过,我不在乎你喜欢谁……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越是不被理解,越是需要冷情寡义的同类依偎,舒凝妙和他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她是被他裹在身体外的一层皮囊。
因为她,他才是“正常”的,“完美”的人。
“来,说过的话不能反悔。”时毓抬起手,伸出小指:“去年你拿着我的卡拍下那幅五百万cin的《萨福之死》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舒凝妙抱手:“那幅画现在在你的房间里,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时毓的微笑扩大了一点:“那不是你送我的吗,我好好收藏到现在,你也该稍微守诺一点吧?”
舒凝妙低头和他对视,少年的笑容平静而遥远,时毓大部分时候很聪明,真的该识趣的时候,又装作听不懂。
她理解不了时毓能听见的世界,听不见他听到的东西。
那时她不感兴趣,但现在很想知道——时毓能听见的种种频率里,会不会有弦的声音?
时毓没能听到她的回答,耳廓抖了抖,笑意逐渐变浅:“怎么办,讨厌的人要说话了。”
她背后推开门隙中透出微弱暗光,男人靠在门框旁,幽静的蓝眼居高临下地垂下,警告般逼视他。
时毓对着舒凝妙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你不在意,我在意。”
舒长延眼神清明而冷淡。
空旷的庭院里响起清脆的拉响,舒长延打开保险栓,将枪口对准他,漆黑的枪口内泛着淡淡的亮蓝色。
研究中心针对异能者特制的子弹,由北方基地的绝缘晶体制作,因为开采不易,产量稀少,只有少数人持有。
舒凝妙举起手里的请柬,挡在两人视线中间:“杨嬅最后给你发的那条短信里,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时毓伫立在车旁,手扶在把手上,侧着头,蹙眉想了一会儿,才面带微笑地说道:“她说,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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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没错绝缘晶体(奠石)本体是蓝色,哥眼睛的颜色,之前妙拿到的那个绝缘晶体盒是黑色的因为经过二次处理刷了漆,还有粉色的。
第131章 君子如珩(6)
“但是。”时毓说完停顿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只是一条消息而已,能说明什么?比这疯狂得多的消息我也收到过。”
他直直看向舒凝妙的眼睛:“……对吧?”
只要长着一张忧郁漂亮的脸,总会有人会以自己的想象为他赋予特殊的人格魅力,时毓在学校里从来不缺狂热的追求者,其中不乏割|腕偏执的人,这点舒凝妙再清楚不过。
但她在这一刻,几乎可以用直觉断定,杨嬅的失踪和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当初指使杨嬅假意栽赃艾瑞吉的人既然是苏旎和阿契尼,这两人死后,到底还有谁需要把她灭口?
时毓急于抹掉当时的痕迹,是怕阿契尼死后,她又重翻旧账,查出当初杨嬅和他也有关系,找出什么别的线索吗?
时毓不可能加入普罗米修斯,那就应该是更深层的联系,比如……阿契尼背后的那个人。
她一直知道时毓是什么样的人。
冷血虚伪、精神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