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像颗松树一样稳稳当当杵在她旁边,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位治安局局长秘书现在是什么表情。
目光从她憔悴神色移至染血的胸口,羽路正色,几不可闻短叹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到最后只是秉持着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此次事故非同一般,虽然很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现在应该和她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避嫌,才能避免她陷入更深的怀疑和牵扯。
心知接下来逃不过各部门的反复询问,舒凝妙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紧紧闭着眼睛躺在轮椅上。
手里没有子弹的奠-05被检测员小心用真空袋封好作为证据保存。
耳边是医务人员压低的讨论声,她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医疗所,周围的医生处理她浸血贴在皮肤上的衣物和污渍,用弹力绷带固定好胸口,便去处理其他病人了。
她伤势还不算严重,处理得当,冲击折断的骨头没有扎进内脏,因为直接接触火焰的时间不长,皮肤也只有一些轻微的烧伤。
等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她睁开眼侧头望向窗户。
天色依旧如同晚宴时暗沉,还没有亮。
明明只过了几个小时,怎么会觉得那么漫长。
她又开始忍不住去想,微生千衡真的死了吗?
他一直逼迫她回溯时间,让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猜测。
他自己为什么不回溯呢?就算她想出再多办法,他也可以不停地读档重来直到打出满意的结局,反正他就是个疯子,应该已经无所谓后果了。
她似乎遗漏了一个事实。
把一块怀表调快一秒,和把全世界的怀表同时调快一秒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小范围运用弦就像把一块怀表调快一秒,而回溯则是将一条线折起一段,用过去的时间线完全覆盖住现在。
他们现在拥有着同样的力量,但世界目前的时间线却是唯一的,相当于一对打算离婚的父母互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而在这点上,微生千衡的竞争力没有她大。
现在这个世界是为她而重生的,时间自然因为她流动。
弦在两人之间必有偏向。
原来如此,他缺少的,或许是——
“主导性”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难怪阿尔西娅认为这是唯一的可能,所有的时间线里,只有她所处的此时此刻让微生千衡失去了一直以来的主场优势。
他虽然已经完全与潘多拉融合,但或许在弦的方面受到了她意识无意间的限制,在时间方面并不如她想得那么无懈可击。
只是他附身时毓,还会被时毓的身体局限,如果他身躯尚存,发挥出百分百的实力,她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位最初的行使者。
这几百年来比她强的异能者一定存在,但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止了他,让他活到了现在。
这次他打算复刻议会清洗时的惨状,庇涅官方得知之后又会保持什么态度?会不会继续推进基路伯计划?
……头好痛。
她把异能的状态调整成【懒惰】,在这状态下,她的恢复会有双倍的加成效果,只不过不能有任何攻击行为,也使用不了其他状态。
舒凝妙垂落眼睫,索性不再考虑暂时还没有发生的事,打算睡一会。
可一旦闭上眼,她又冷不丁想起时毓有些苍白的脸色,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些错落而晦暗的光影,仿佛能感受到深渊似的浅灰眼珠在她脸上如有实质地梭巡,他嘴角笑意还在,每当她猜到他在想什么的时候,又觉得完全搞不清他在想什么。
画面一晃,那双眼又变得黑沉浓稠,深不见底。
病房外面还在不停忙碌,她睡不安稳,护士进来帮他把病房里的窗帘放下来,盖得严丝合缝,看不见一点儿光,外面的灯时亮时灭,不知过了多久,她指尖抽搐一下,又睁了眼,猛地扭头。
男人半俯着看她,蓝眼淡静,她和他眼神对上,对视一眼,在他极有威压的目光下缓缓转过头,盯着天花板。
难怪她总觉得梦里总有股视线看着自己。
病房外走廊朦胧暗淡的灯光落在舒长延身上,挺拔轮廓都浸在半边黑暗里,制服未换,身影还裹着几分外边的寒气。
她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看着心疼,眉目微垂。
“没事,先睡吧。”
舒长延伸出手缓缓贴近,分开她睡得有些乱的头发,安抚似的摸摸她脸,又轻轻握住她两根手指,贴在额头上,音声温和,听不出什么愠色:“过一会儿代表会来看望你。”
本来睁眼看见是舒长延,她又想闭眼,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却瞬间清醒:“……我睡了多久?”
“十六个小时,时家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舒长延支着胳膊查看心电监测仪,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哪怕坐在这狭小的地方脊背都显现出一种凌冽的挺拔:“伤情轻的幸存者已经接受完询问,我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你需要休息。”
大抵还是他威胁治安局了什么,舒长延说得如此自然,她都要自愧不如了。
“……那议会代表为什么要来探视我?”她蹙着眉头,眼里含着点警惕和不解。
“因为你救了三十四个人。”舒长延专注地盯着她,骨节分明地指尖划过她肩膀,似乎很想抱抱她,又因为她的伤势小心在意,最后只是用手指玩了玩她的发梢:“难道不厉害吗?”
他低头望她的眼睛,夸她“这么厉害”。
如果不是被绷带固定住,她真想把枕头抽出来捂住他。
被她剜了一眼,舒长延用指节抵着下巴,只是笑,眼里却不见半点笑意。
在以战争机器闻名的行使者里,断两根骨头根本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可放在舒凝妙身上,还是让他连心尖都疼痛起来。
要是不让她去赴宴,她不会为此受伤,也不必手刃自己的玩伴。
他可以暗中叫停所有宴会,也可以找个借口让她在安全的地方呆一段时间,只要瞒着她……瞒着她就好。
但他做不到将这不正常的念头展示在她面前,被说纵容也好,盲目也罢,舒凝妙从小就是这样,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想法。
如今她是羽翼健壮的鹞鹰,不该被一切存在束缚,他所能做的,只能助她高飞。
他摸摸她头发:“你救了他们,理应得到所有荣誉和赞颂。”
舒凝妙想了一会儿,问他:“国安局找你麻烦了没有?”
虽然师出有名,她在市区开枪多少还是会产生点麻烦,军部管不到上司头上,议会又有一半家属靠她救下来,想来能找麻烦的也只有国安局了。
舒长延瞥她一眼,仗着她现在动不了,伸手捏了捏她鼻尖:“不用你管。”
说罢,他敛起笑意,眼里冷淡一闪而过,紧接着,病房门口就传来一道冷淡声音。
“不好意思,可以让开吗?”
舒凝妙徇声侧过头,倚在门边抱手的黑发男人视线直直越过床边人,神色不妙地打量着病床上的她。
维斯顿草草披着件橘绿的大衣,板着一张脸,阴阴沉沉的老样子,脸上好像有狂风暴雨,大抵觉得她又把脑子丢了去冒险博命,而她三天两头被送进医疗所,似乎真的没有反驳的理由。
舒长延反手抵着额头,神色非常冷淡,头也不回:“如果没办法正常走路,门口有轮椅。”
“我使用异能需要空间。”他声音沙哑,薄淡嘴角微妙下沉。
舒凝妙从来没听说过用异能还要挑地方,直接无视他的话:“老师,你可以坐另一边。”
维斯顿发现她真的很喜欢用得体的称呼掩盖自己大不敬的事实。
她自己倒完全不这么想。
维斯顿来得正好,她现在保持着【懒惰】的异能状态,治疗有双倍效果,加上维斯顿治疗异能的效果身体基本可以痊愈。
她还是不放心微生千衡的存在,急于出院去仰颂教会重新调查个究竟,既然附着t在时毓身上的微生千衡被奠石由内而外击碎,那么现在圣子这个人还存在吗?
舒凝妙收回眼神,径自沉思,仿佛根本看不见眼前僵持的局面。
维斯顿似乎想瞪她一眼,但又忍住了。
他不悦地坐在她另一边,刚抬起手,舒长延微微蹙眉,目光犹如刀子般盯着他。
舒凝妙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在心里诅咒微生千衡挫骨扬灰,忽然发现房间里轻描淡写的讥诮声消失不见了。
羽路带着助理进来,看到他们俩人浮现出些意外神色,微微颔首。
他自己推过椅子坐在她对面,摊开记录本,后面的助理忙不迭就要打开录音笔,羽路摇头示意:“没事,不用紧张,我不是为审讯来的,只是告知你一些处理结果。”
黑发蓝眼的男人坐得端直,并不看他们,虽然神色温和,本身就有股令人畏惧的冷淡气质,何况肩上还挂着绶带和象征军部行使者剑盾蛇纹徽章,维斯顿双腿交叠,坐姿更随意些,脸上却带着格外阴郁讥诮的神色,这位的不好相处更是人尽皆知。
正对着两尊大神,助理低着头都不敢抬,清晰地感觉到冷汗从额角上流下来,觉得这里最紧张的应该是自己。
羽路毫无感觉地翻过一页。
三死三十四伤。
死去的几人是林家安排的异能者,没有被火烧死,反而在接近时死于微生千衡脱离她连接瞬间的随意扬手。
他的反应力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匹敌的。
羽路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她:“你认识时家的佣人吗?”
舒凝妙闻言,瞳孔微缩,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摇头。
格拉纳夫人身体不好,对噪声极其敏感,时家的佣人本就不多,那天晚上佣人似乎也被关进了庄园里,但她没有余力注意他们去向。
羽路告诉她,当天庄园内没有找到佣人,那些佣人的尸体在时家庄园地下,一并找到的还有杨家一位小姐的尸体,也是她曾经的同学。
既然时家的佣人早就死了,那天晚上她看到的那些佣人又是什么东西?
那天的画面在她瞳孔里像是放慢无数遍倒放,舒凝妙定在那里,突然回想起其中一位佣人的模样。
为她开车门的那位侍者,他的眼睛很黑。
羽路一板一眼地顺着记录念下去:“时毓假借自己母亲的名义邀请了三十七位宾客,对应联合议会的三十七席,鉴于之前的案件,我们认为这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模仿犯罪。另外,经过现场勘测和模拟,他在庄园内部倾倒超过1.6吨液态潘多拉,已经超出庇涅潘多拉流通的最高限制,格拉纳作为从犯,目前正因为精神问题接受治疗,暂时处以罚金9亿cin。”
时毓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庞大的潘多拉……不会是仰颂教会私下开采的那些潘多拉吧?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仰颂教会废弃教堂下发现的潘多拉泉眼,这种泉眼肯定不止一个,微生千衡应该再清楚不过,也难怪阿契尼会出现在属于仰颂教会的教堂。
除了格拉纳夫人的房间,时家每个角落都被倒了潘多拉,整个庄园都被烧成废墟,格拉纳夫人的精神和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时家家底颇丰,一息万变,短短两天就已经摇摇欲坠。
最后,羽路还不忘贴心地告诉她,她的同班同学就住在她隔壁,虽然只有腿受伤比较严重,但情绪很低落……他这人似乎有些细心过分了。
她点点头,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心里想维斯顿下次就算被议会革职了也可以去做治疗师。
维斯顿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警告似的剐了她一眼,舒长延厌恶任何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侧眸从她身边冰冷地看过去,维斯顿又仿佛看不见一般开始假意打量羽路。
羽路正巧低下头看时间,他身后的助理瞬间瑟缩,在维斯顿的的尖锐打量下一个劲抠手。
病房里的气氛已经够僵了,门外又再次被敲响。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
“妙妙?”伴随着清爽的女声,房门应声而开,一个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从微启的门缝中钻进来,梅子色的眼眸毫不客气地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