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分寸。”舒凝妙顿了顿,总算说了点好话:“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什么?”维斯顿脸色是苍白的,瞳眸幽绿,蒙了层细细的血丝:“你差一点就死了!如果不是你的伤实在棘手,又正好没伤到骨头,医疗所也不会同意我来治疗你,你拼死保下这东西有什么意义?”
“没有如果。”她轻轻动了动头,眼睛转向他,唇形无声张合:“因为这是我自己烧的。”
她没在说空话安慰他,主动拿起火灼烧自己的时候她就开启了异能的【懒惰】状态,【懒惰】的治疗双倍状态对自愈也有效果,虽然不明显,但足够她撑到救援来。
庇涅的直升机既然在附近,她笃定很快就有人会来火场搜救她,她没有多少时间,还必须让他们确信她一直待在伽勃村子里打转,没有看见海边发生的任何事——如果她还想回庇涅的话。
伪装长时间被灼烧的痕迹只是第一步。
她的伤势必须足够重,重到让救援的人只能把她就近送到附近的医疗所,这一片地区医疗水平都不高,她只有伤得足够重,这里的医生才不会贸然给她做手术。
她不是相信维斯顿一定会来,只是在赌,如果庇涅的目的是和因妥里开战,伽勃燃烧起的那一刻,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主都,维斯顿会是最先知道的那一批。
因为这就是科尔努诺斯此趟远赴实践的作用,伽勃对主都的人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村庄,而科尔努诺斯的绝大部分学生家庭都非富即贵,他们受到的威胁比伽勃的任何一条人命都更有价值。
他们,包括她都是天然的宣传符号。
舒长延此时很可能已经登陆因妥里,除了维斯顿,她想不出能在此时此刻保下这份资料的第二个人。
这是她在短短一瞬间里,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你……闭嘴吧。”他俯下身子靠近她,压低声音和她说话,舒凝妙终于看清他的脸,他依然清隽冷静,只是下巴带着点青茬,泛白的嘴唇有些干裂,眼里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昨天下午六点,议会代表和因妥里宣战,你今天上午被转移到这里的医疗所,除了你和一位失踪的学生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大伤,失踪的还没有找到,你是伤势最重的一个,会被重点关照,东西我帮你收着,你自己想想该说什么。”
维斯顿提醒完,不再说话,紧咬着牙关帮她处理了伤口,足足几次深呼吸后,他终于松开自己冰冷的手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会帮你。”维斯顿用力按住她肩膀,面色晦暗,眼底发青:“别犯蠢。”
舒凝妙靠在病床上,医护过来将她推去护理病房,维斯顿在医护的催促下离开,门开了,她留意到走廊的地面上投映着另一道斜长人影。
维斯顿削瘦、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停下来和那人颔首示意。
羽路走过来,和维斯顿擦肩而过,停在她面前,没有戴眼镜,眉眼间笼罩着少有的沉凝,不怒自威,身后跟着几名副官。
他揉揉眉心,声音放温和了些,喊了声她的名字。
他和维斯顿乘同一趟飞过来,专门为了收拾伽勃留下的烂摊子,临任整个帷南的治安官。
寂静的护理病房里,她轻轻应了声。
羽路拿出记录本:“你的同学说,你是为了找尤桉重新进入火场的。”
“是。”舒凝妙承认。
她从不在这种非关键的问题上含糊不清。
“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
“发现过他的踪迹吗?”
“我找到他家,只看见他父母的尸体。”舒凝妙将脊背倚在病床床头,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像是在回想,又仿佛只是抑制不住身体疲累的下滑:“我那时就想回去,可是火太大了,我走不出去。”
羽路拉出凳子在她身边坐下:“说说那天在海底发生了什么?”
“我……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了。”她静坐在病床上,嘴唇苍白:“大概下去几个小时,就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海面都在摇晃……”
她刻意省略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将当时的情况大致描述,如果是她猜想的那样,庇涅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学生上岸,误让学生和其他老师贸然上岸是勒克斯的重大失误,要追究也是追究勒克斯的责任,怎么也不可能从她的话里挑出疑点。
果然,羽路没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大致记录了一下,告诉她尤桉还没找到,失踪的那个学生就是他。
她没有话可以说。
羽路看着她的眼睛,却怔了怔,忽地僵住:“为什么哭?”
他认识她很久了,从没看见过她流一滴眼泪,他谨慎地试探:“因为尤桉?”
舒凝妙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温热的液体打了个转,竟然无知无觉地从眼眶中淌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最后,只是开口说道:“为了在这里死去的人。”
她不知道那个戛然而止的红头巾小男孩叫什么,不知道这个村子里遇难的人有什么姓名,有什么过往,正如同死去的人也不会记得她,人与人的情感无法相通,对于死亡的恐惧和遗憾却同样强烈汹涌。
旁边站着的人忽地插话道:“可以让舒小姐接受两分钟采访吗,我们本地的媒体已经等了很久了,就拍两张照片。”
他搓搓手。
羽路看向她,她看向别处发怔,还没说话,外面就已经迫不及待放人扛着长枪短炮冲进来,闪光灯直直对着她闪个不停。
“太可怜了。”端着相机的人脸上掩盖不住兴奋,扣扳机似的按下快门:“太漂亮了。”
羽路愠怒:“够了。”
“伽勃惨案温情,为救同学甘愿冲进火场险些丧生的女学生,这是很值得宣传的一点啊。”最先开口的男人赔笑道:“现在伽勃和学生遇难国民讨论度很高,放这种有助于咱们的舆论。”
最重要的是,是他们当地的一手消息。
摄影师探出脸来:“对了,冒昧问一句,你和失踪的那个学生是在交往吗,他是你男朋友?哦,这样同学就可以改成男友了。”
在一片白热的光里,她苍白的面容,狞恶未愈的伤口,都成了一件艺术品。
舒凝妙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不要拍我。”
她不希望她的眼泪成为混乱开端的旌旗。
“再拍一张、再拍一张就行。”摄影师敷衍。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既不可怜也不美好,凌厉中含着凶戾,仿佛远远穿透了他的皮肉。
相机的镜头应声而断,被凭空的力量拧成废铁,在男人手里炸得粉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
摄影师的手还在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手中的相机竟然就这样被凭空拧断了。
“行了。”羽路上前一步,挡在了舒凝妙的面前,t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她是病人,需要休息。”
第152章 漆身吞炭(1)
“小千……”
有人在黑暗中呼喊她。
舒凝妙睁开眼,光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窗边垂挂着厚重的窗帘,看不见一点光。
房间里所有的物件轮廓都已经模糊,她的意识却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察觉自己内心莫名的悲伤。
白发的少年站在房间里的不远处,喊她:“微生千衡。”
她看不清白发少年的具体面目,但一眼就从身形辨认出了他的身份,那个活在合影里,虚无缥缈的娃娃脸少年兰息。
兰息站在病房里,却喊她“微生千衡”。
窗帘被少年拉开了,幽幽的蓝光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往外看去,外面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一片恐怖的流动的蓝色混沌,在她的瞳孔里剧烈地颤抖着,原始的恐惧从心底迸发,舒凝妙猛地转回脸,不去看窗外的混沌,脚下的地板却不知何时布满血迹,猩红黏稠的血液没过她的脚踝,烫得宛如流动的熔岩。
那白发少年终于又说话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蓝色的光晕侵蚀了她的视线,整个世界化为灰烬。
她倏地睁开眼,窗帘被护士挽起,窗外的曦光正好映在她眼皮上。
外面的嘈杂声来源于门口,护士在做访客登记。
来人的声音不大:“名字……艾瑞吉,身份,我是学生,对,科尔努诺斯的学生,没有没有,运气好而已。”
接受完象征性的询问,治安局很快解除了她的隔离,要善后的事情太多,他们没有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
几天后,她被转移回庇涅的医疗所。
看她的人走一波来一波,她已经好得差不多,身上只剩下些皮外伤,因为懒得应付别人,白天还是装睡,偶尔会真的睡着,像刚才一样。
艾瑞吉进了病房,坐着不动,眼泪又默不作声地掉下来,嗫喏着和她道歉。
舒凝妙支起身子,拿起果盘里的苹果,丢给她一只。
艾瑞吉双手慌乱接过,看着她无谓的神色,哽着打了个嗝。
舒凝妙在苹果上咬了一口:“主都怎么样了?”
她没有提起尤桉,最佳的救援时间已经错过,通报虽然定性为失踪,所有人都知道尤桉没有活着的可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发生的事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帮尤桉最后一次——他水性好,只要没有找到尸体,舒凝妙更相信他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只有让庇涅相信他死了,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艾瑞吉揉揉眼睛:“虽然就是这几天的事,我总感觉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糊里糊涂的什么都搞不清楚,主都一切都好,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网上大家都在讨论因妥里的事,我不知道谁会赢,我们应该会赢吧,毕竟有行使者在,你觉得呢?”
舒凝妙没有回答,平淡地转移话题:“今天不是休息日,你请假了?”
“学校早就已经停课了,因为有很多学生在抗议。”艾瑞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原来没看终端吗?难怪我们给你发消息,你都没回。”
倒不是没看,终端根本不在她手边,羽路走之前特意吩咐不要把终端带进她的病房,可能是怕她得知舒长延的消息。
——舒长延进入保密程序的时候,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她能得到如此的保护、照顾与监视,和亡命奔赴因妥里的舒长延息息相关。
她相信舒长延不会就这样死在因妥里,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待着什么都不做。
没说几句,护士来催病房里的客人离开,手里托盘上放着几枚药片。
艾瑞吉一步三回头,视线在托盘里打转:“这是什么药?”
“镇静的。”跟在后边的医生回答她:“她自述术后有些谵妄。”
艾瑞吉的眉头紧锁,眼中浮现不安的光芒。
医生走到病床前,检视了一圈监护仪,抱手无奈看她:“最近还难受吗,没什么感觉就别吃,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舒凝妙立刻抬手捧住额头,显然头疼的样子,也不说话。
医护已然习惯她的模样,放下托盘轻悄悄地离开了。
其他人接连离开,病房里又变成了静悄悄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舒凝妙松开手,抬头看向窗外,视线有些模糊。
窗户无风自开,不知何时,微生千衡就站在窗前,一侧的长发从颈侧蜿蜒而下。
他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她。
舒凝妙没有太大反应,摸到水杯,就水抓起床头所有的镇静药一口服下。
那抹身影没有消失,一双缁黑缥缈的眼睛仍望着她,脸上神情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