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凝妙借着机会隐蔽打量面前戴着遮阳帽的人,看着他慢悠悠地将剩下的钓线缠在鱼竿上,放在旁边,又换了一根新的鱼竿,在折叠椅上躺下。
工作人员喊她:“那个,辛苦你了,你就回去继续……”
把着鱼竿的人却开口:“你过来坐。”
工作人员抬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舒凝妙越过他几步上前,坦然抖开旁边的折叠椅坐下。
“会钓鱼吗?”那人将鱼竿换了只手,脸转向她,宽大的帽檐下的阴影随着角度移开:“舒凝妙同学,又见面了。”
他做了个手势,让身后的男人给她拿来一根鱼竿。
遮阳帽下露出他黑白参半的鬓角,却并不显得疲惫苍老,反而端谨儒雅,现实而言,他的确在大部分人眼中形象极佳,不然之前也不会获得如此多支持。
一个男人上了年纪,却没有自发生出无所不知、倚老卖老的气质,看上去就会让人舒服得t多。
“辛苦你跑一趟。”卢西科莱在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她却在观察这人与众不同的说话腔调。
不紧不慢的说话节奏看似温吞,却每个字都很清晰,像是含着一口中气,她观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成功的政客。
他有一副慈善家般的和蔼面容,却比起暴露在公众视野里更加意味深长。
“……您客气了,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舒凝妙接过鱼竿,轻巧捻住钩子,没有甩下去的意思。
“看,你的运气不错,我也沾了光,一来就钓到了大鱼。”男人将鱼竿放在支架上:“你觉得这里的风景如何?干净……通透,市区里已经很难见到这么令人放松的绿色了。”
同时也意味着人烟稀少、监视困难的原始环境,在树木覆盖下自然生长出的死角。
他似乎没有一点自己身处高危环境的自觉。
这里大费周章的布置,只是为了让卢西科莱一个人放松钓鱼——而她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到了这位现任代表身边。
她说不清两件事哪个荒诞一点。
舒凝妙微微侧过头,跟着微微一笑:“市区确实很难有这么清静的地方,但一样美丽。”
卢西科莱失笑,双手交叉看向她:“你说庇涅为什么如此美丽?”
舒凝妙在脑海里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卢西科莱是不是想听她拍马屁。
卢西科莱仿佛看透了她打算恭维的心思,在她开口前摇摇头。
“因为我们把利用潘多拉后产生的废料全都排给了新地。”他错开手指,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句句惊雷的话:“它们堆积如山,形成庞大的黑色废料,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一点儿火星都能起爆。”
“我们需要新地,是不是。离了这地方,谁帮我们看管垃圾,用肺净化毒气?任何东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新地一样,因妥里也一样。”他就像个因为自己得不到支持的计划而抱怨的大龄员工:“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无法理解长远存在的意义,他们只要想到有人会死,就会尖叫着四处逃窜。”
卢西科莱单刀直入的直白话题让她出神,舒凝妙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心眼地腹诽,如果把他放在战场上,他未必不会吓得屁滚尿流。
想到这里,她缓缓吸了口气,视线落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静下心,能听见他皮肤下血管流动的声音,这老头看上去如此普通孱弱……她当然可以做到,就是此刻,就在这里。
卢西科莱却同时转过头来,讶然望向她:“我自认为还不算个老头吧,还是说我已经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潮流了。”
舒凝妙身体微微一僵,目光与他对视。
卢西科莱到底在跟谁说话?
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张过口,他却旁若无人地接上了她的腹诽。
卢西科莱看着她,没有拐弯抹角,说得相当直白:“我和你一样,是个异能者,我的异能确实毫无自保之力,只是【沟通】而已。”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沟通,但有的时候,交流会出现歧义,而沟通常有障碍。”他微微眯起双眼,带着细纹的眼角缓缓舒展:“只有心灵相通,才能毫无阻碍。”
他在读她的心!?
舒凝妙心脏瞬间抽紧,而这一刻,她脑海同时浮现出疑惑,尖锐的疑惑瞬间压过惊诧,卢西科莱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点?
她在明,他在暗,任何念头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不主动暴露这一点,他就能在暗处窥探她所有想法。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突然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异能?
他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当普通人得知对方会读心,第一反应必然是死死护住心中最害怕被发现的秘密,不可遏制地去确认大脑里最不想被人知道的那件事。
一瞬间强烈的思维聚焦,才是最大的秘密。
所以她反而什么都不能想,不能害怕、不能惊慌,最不能想的就是——
舒凝妙掐住自己手心,竭力回想今天早上咖啡的香气、候车厅他人外放的嘈杂旋律、水里鱼儿翻白的眼珠,回想擦身而过的每一个陌生人脸上有可能出现的神色……大脑像失控的电台,嗡嗡作响地开始同时播放无数个频道。
所有的回忆杂乱无章、互相覆盖,她回想着所有发生过的事,就等于什么都没想。
卢西科莱的眉头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蹙了一下。
但舒凝妙捕捉到了。
有效。
——就算能听见她的心声又如何。
听一个人在耳边说话,或许能将声音听得很清楚,但十个、百个、乃至千万个人同时开口,他还能从中辨认出她所说的那句话吗?
第158章 漆身吞炭(7)
“唔。”卢西科莱双手搭在靠椅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你好像对我的沟通方式不是很满意。”
可她头脑清醒,毫无动摇:“我以为人与人之间保留一点秘密,沟通会更有意思。”
“你说得有道理。”
他语气重新变得客观起来,错开话题:“不说这个了,难得钓到条大鱼,下午就在这儿野餐吧。你也一起,孙主任那里不差你一个人,人总要有点时间休息,吹着风,喝点酒,正是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情。我留学那时常常和同学在公园里野餐,里面有许多橡树,只不过在庇涅不常见了,还真是怀念啊。”
他絮絮叨叨,又没重点地说了点什么,最后问她:“怎么样?”
“当然。”
舒凝妙的注意力已经不够支持她同时去细究他的话,脑海里的想法刚冒了个头,又被自己掐灭,她宁愿放弃思考,也不想被卢西科莱听到一个字。
卢西科莱让人去搬来烤炉生火,在平坦的草地边架起野餐桌,听到要野餐他们一个比一个兴奋,没有比在上班时间聚餐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周围除了围过来的工作人员,还有不少人在原地待命,可能是他的私人保镖。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去帮忙,实际只是想混在人堆里远离卢西科莱。
人越多的地方读心的异能就越难施展,她刚刚已经实验过了。
卢西科莱说到底也还是人类,无法处理过载的信息,在人堆里使用读心很可能会撑爆他的大脑,他没有顶着反噬风险也要读她心的理由。
这些人不知道从哪搬出来水果和面包,舒凝妙随波逐流拿了个野餐篮做做样子,站在桌子旁边磨洋工。
她一边转动着水果,一边懒洋洋地想着,卢西科莱要是暴露自己是异能者的事实,未必会得到那么多自然人的支持。
他不怕她说出去,肯定还有后招,她之后要怎么应付?
树林里头钻出一个扎着双马尾,大约十六七岁的圆脸女孩,伸手从她手里的野餐篮里抓走一个面包。
女孩年纪不大,不像工作人员,舒凝妙目光多停留了片刻,随即被女孩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舒凝妙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低头切水果,余光瞥那女孩的动向。
女孩抓着面包跑向湖边,两边的马尾一摇一晃,随后在卢西科莱身边蹲下来,撕下一块面包丢进了水里喂鱼。
卢西科莱靠在折叠椅上,双目微阖,一派安宁。
她旁边的工作人员,从今天早上山上被烧焦的电线谈到晚上的夜宵,从孩子的成绩又谈到因妥里的战争,激动得手舞足蹈——“打得好,就应该把他们打成孙子”,仿佛自己已经亲临战场,一通聊下来,其中一位发现炉子上的肉还没有熟,话题戛然而止。
男人蹲在炉子前,拿钳子捣了捣炭火:“烧得这么旺,怎么一点烟都没有。”
“这你就没见识了,好炭都是没烟的。”
他把手试探地往炉子里伸了伸:“奇怪,也不烫,跟幻觉似的。”
烤架上的鲜肉仿佛还是活的,跳动着往下滴落血水,炉子内火光熊熊,舒凝妙本来没在意俩人的对话,被红光一映,眼皮忽地跳动了一下。
“幻觉”这个词仿佛一把钥匙,无端拧了一下她的神经,舒凝妙忽然意识到,她在车窗上看到的那个人影,确实拥有附着在高速行驶的列车外不死的条件。
——它可以是没有实体的“幻觉”。
而在更早之前,她就见识过这个把戏的存在。
阿契尼用火焰聚成的人形幻影,甚至可以和其他人毫无障碍地沟通对话t。
操控火焰的人完全能做到。
敏感多心也好,疑神疑鬼也罢,舒凝妙遵从下意识的直觉,一把扯出男人的手臂:“把火灭了!”
与此同时,炉内刺啦一声,火光霎时填满整个炉膛,舒凝妙松开手,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半截小臂连血都没见到就已经被烤成黑漆漆的一截,粉碎掉在草地上。
这一声惊呼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舒凝妙咬牙重复一遍:“灭火!”
这时男人身旁看傻了的同事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抱起桌子上的饮料桶往炉子里泼。
从林子里最先冲出来的光头壮汉阻拦不及,骂道:“蠢货,这是鸡尾酒!”
倒酒这人彻底吓傻了,呆立当场。
火势瞬间喷涌,顺着倾洒的液体点燃草坪,舒凝妙将断手的那人扯起来丢向远处,混合着酒精甜味的烈焰挣脱炉子的束缚,瞬间蹿起两米多高。
“保护代表!”光头壮汉眨眼间移动到卢西科莱面前,猛地朝地面一跺脚。
轰的一声,地面仿佛在震颤,一圈无形的震荡以他为中心扩散,气流硬生生压灭一片火焰,周围草皮都被震得翻起。
舒凝妙抬起胳膊挡住烟尘,藏身于混乱逃窜的人群中观察状况。
动作最快的光头壮汉显然有着领头的身份,应该是卢西科莱保镖队长,看上去像是力量强化型的异能者。
除此之外,还在原地没有躲避的有七个人,都是异能者,她见过很多卢西科莱这样渴慕权势的人,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卢西科莱怕死。
火舌最中心的金红火焰里,逐渐显现出虚幻的黑色人影,光头壮汉冷笑一声,横冲直撞地往前奔去,直指火焰核心中的人影。
他大手抓去,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呼啸声,仿佛能捏碎空气。
然而那身影在火焰中犹如鬼魅,就在光头壮汉即将触碰到的瞬间,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顺着他带起的气流往后飘了数米,同时灵巧的火舌嗤嗤作响,抽向壮汉的皮肤。
火焰剥离的短暂片刻,舒凝妙看清了火焰中的黑色身影,那不是之前火焰组成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