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暄之直言道:“并不算好。”
他回答得坦然,语气始终清冷平静,颜浣月听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在其中,只能感到某种漠视。
或许他恨极了那家,也或许,他是真的不在意。
但在这两种不同情绪下长成的,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那你在长安可曾定了亲事?可有喜欢之人?”
少年神情一滞,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拐个大弯,这么直白地问这个问题。
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刻意扬了扬下颌以示庄重,可白皙的眼睑还是不受控制地洇出了薄薄一层粉意。
与之相反,他的语气格外郑重,“都没有。”
颜浣月趴在扶手上仰头看着他的侧脸,继续问道:“那你心里愿意同我结为道侣吗?”
少年平生第一次听一个女子亲口问他这样的话,还是用此等闲聊的语气光明正大地问他。
纵他自认所见颇多,奈何此类经历实在匮乏,不太清楚该以什么样状态去面对这样的问话。
“嗯……”
低低的一声,接着,他以拳抵唇,转过身去断断续续地咳嗽了起来,一声又一声,总也不见停。
颜浣月猜测他恐怕是害羞了,若她一直候在他身边,不知他能咳到何时去。
便起身去帮他倒了一盏温水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刚转过身,咳嗽声立刻停了。
颜浣月回首,恰见他红着眼眶,无精打采地瘫在摇椅上微喘,兀自平复着呼吸,不知方才为避她费了多少力气去咳嗽。
她心底漫过一丝看到小猫般的柔软,她得承认他身上那种清清淡淡的倔强与平和在某种意义上令她感到了放松。
至少,他不是个不好交流的人。
她也不再去刻意问他什么,提裙坐在北墙下正对着南窗的书案边。
见桌案上放着一摞书,她问道:“我能看看这些书吗?”
春光明媚的南窗下,少年轻声慢气地说道:“姐姐请便。”
她大概翻了翻,都是盖着藏书阁印章的老书籍。
两本讲阵法的,一本讲符篆的,一本讲奇门遁甲,还有三本是讲显墨宗古今之史,以及一本法诀相关的书。
她挑出那本法诀集录,从第一页开始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这本集录讲的是各类法诀的由来、应用、变化之道,上有许多前辈零零散散的笔记,应该都是五十年之前的了。
从五十年前开始,天衍宗藏书阁便不允许在书籍上乱涂乱画,但每一册书都会附一本空册,以便记录所感流传于后辈。
这些空册被填满后,藏书阁随长老及弟子会挑选其中精华收录成卷。
每到年末,藏书阁璇玑榜上,会选放今年最有价值的册录供弟子研讨,这也是各大宗门纷纷效仿的方式。
死守着秘籍所能得来的价值远远低于共同研究,一个人的智慧与力量也总是有限的,太过守旧,往往反遭其害。
颜浣月一边翻页记诵诀文妙要,一边配合着诀文妙要旁描画的结印之法不注灵力以手掐诀。
最开始一个法诀看好几遍才能记住,往后顺着那些笔记旨要突然找到关联之处,记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只是这书案不是她的尺寸,她双足未能全部落到地上,双腿无意识地曲起或交叠,不甚舒适,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
一时几声轻微的响动,她抬头看着桌沿上屈起的玉白手指,正要低头看他蹲到桌下要做什么,忽觉足尖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将凳子往后挪了挪,低头往桌下一看,见自己绣鞋鞋尖处正抵着一方长条脚搁。
她蹲下身来,目光与同在桌下的裴暄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全神贯注地看了半晌的书,一时看到他,略微怔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原是他帮她端了个脚搁过来。
她不免含笑说道:“多谢。”
裴暄之没有开口的打算,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缓缓起身,慢慢踱到天光明净的窗边坐着,继续看书。
颜浣月将脚踩在脚搁上踏了踏,顿觉舒适了不少,翻了一页书,继续默默记着诀文妙要。
暮春正午后,轻风暖阳中,少年临窗半躺着,懒懒地翻过一页书。
余光无意扫见她鬓边的滑落的一缕黑发,正在她雪腮边忽悠悠地飘荡着,她还是没有注意到,目光只锁在书页上,口无声念着些什么,缠着白纱十指来回结印。
他收回目光,落到了书页上,神情专注。
春光从他担在凳子上的软靴渐渐铺洒到他腿上雪衣绣金缘的衣袍下摆,那些细碎的金光灿烂至极。
光影微明,不知是谁在讲奇门的书籍边角泛黄处写了一首诗,曰:“道旁折柳白玉郎,不睇明珠寻酒香。少时不惜东风意,经年方晓风雪霜。”。
他大略看过一眼,知道是劝学的诗,但是于他而言毫无价值,索性随手翻过一页。
静室里春光温暖而明亮,惬意得仿佛能将人一同化进这暖洋洋的春日中。
阳光渐渐偏移,一道人影映在屏风上。
苏显卿从屏风后绕过来,见满室夕阳余晖甚是萧条,那两个小的却各自忙着各自的事,相处合宜。
“师父同几位长老在西侧殿,请你们过去。”
第11章 天厌地绝
颜浣月闻言合上书放好,抬头一看,裴暄之已然抱着书躺在摇椅中睡了过去。
听了声响才睡意朦胧地坐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将盖在身上的靛蓝斗篷披到肩上。
他这一觉睡显然没有睡好,两只眼睛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苍白虚弱了一些。
苏显卿走过去想要扶住他,他却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不必了师兄,我可以走。”
说着看了一眼已经走出去的颜浣月,举步跟在她身后。
颜浣月还未近西侧殿,就听灵微真人冷笑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翻旧账有什么用?难道非要看着那孩子死了才算好吗?”
颜浣月猛然回首,见裴暄之戴着斗篷上的兜帽,安静地立在夕阳萧然处,眉目疏淡,不见任何波澜。
“师姐,我也不是那个意思,而今孩子找回来了,能与我天衍宗弟子结为道侣,也算是一桩好事,可浣月与阿照已有婚约,就不能另想办法吗?”
这是玄虚峰峰主许逢秋的声音,他正是虞照的师父,虞照也算是他爱重的弟子。
宋灵微说道:“好,那就请小师弟拿出个办法来救一救那孩子。”
许逢秋说道:“我对此并无办法。”
宋灵微笑道:“那就是让他等死了?浣月已然同意,连退婚书都已经寄出去了,人家两厢情愿的事就只有小师弟不同意,明知人命关天,小师弟还在这里发表高见,有何意义?”
许逢秋狠狠拍案道:“宋灵微,我虽是你师弟,但你别以为你比我老就可以这么同我说话!要救那孩子可以,但凭什么要拿我徒儿的未婚妻去救!”
不知宋灵微是什么反应,但突然一声爆裂响声,一条桌子腿迎面飞了出来。
颜浣月一把将裴暄之扯到身后护着,殿内飞扑过来一道灵力,那条断裂的桌子腿在空中猛地一停,化作粉末。
颜浣月拉着裴暄之的斗篷走进殿内,未待宋灵微说话,便垂首见礼,“诸位长老,不是谁拿我救谁,是我自己愿意同暄之结为道侣。许长老,虞师兄是您的弟子,他对此前那桩婚事是何态度您比我清楚,还请您不必替虞师兄不平。”
许逢秋气哼哼地拍着袖上木屑,又强压气焰劝道:“你虞师兄还是个愣头青,他懂什么?你原该多包容一二。我知道你们最近闹了矛盾,若你同意,我去信去云京催促虞家早日让你们完婚,你别一时冲动将来后悔。”
颜浣月温声说道:“多谢许长老关心,这天下人人都有后悔的事,就算弟子将来后悔同暄之结为道侣,又与他合离,也绝不会后悔退了虞家的婚事。”
许逢秋一怔,不知她说得是不是真心话。
又看向裴暄之,勉强一笑,道:“是叫暄之吧,暄之,浣月本与云京虞氏的公子有婚约在身,如今要为你毁了这桩好姻缘,你心里可过意得去?”
一直坐在上位未曾开言的裴寒舟猝然看向许逢秋,“这是我的主意,小师弟这话,直接问我便是。”
许逢秋却始终直直地盯着裴暄之低敛的眉眼,问道:“暄之,你母亲当年差点毁了你父亲,也基本毁了你,如今你也要为了自己,自私地毁了别人的幸福吗?”
宋灵微猛然攥紧双拳,“小师弟,你要让他怎么答?”
少年垂眸站在颜浣月身边,纤长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倒映出两片阴影。
他始终疏离如雪,与殿内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您说得对,我此生天厌地绝,为父母弃,是该安心等死的……”
他的声音总沁着微凉,语调平淡,只是在陈述着,不掺杂什么感情。
许逢秋立即睁大双眼辩解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裴寒舟闭上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师弟,此事浣月既已同意,就不必争执了。”
许逢秋之所以为虞照争,也有颜浣月的纯灵之体可助修行的缘故,但他这会儿也因裴暄之的话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这个年岁,看着虽清澈沁人、人畜无害,心思却不见得多么简单。
他不说自己不愿拆散了阿照与浣月之类的话,也不曾少年意气直接反驳,反而一开口就是毫无忌讳,平静地卖惨,总不能真让人说他确实该等死吧。
许逢秋被那父子二人堵得再没好说一个字,心里怪虞照捧着个灵珠子在手都不晓得好生拢着,这下一把被别人抢了去。
一会儿又嫌颜浣月擅作主张,招呼都没打一个,就敢答应了掌门师兄的请求。
掌门师兄比宋灵微都难说话,这又事关他那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事儿叫浣月这丫头给办的……
许逢秋沉默了下来,一旁许久未曾说话的长老们开始表示只是先结心契,若结了心契就有恢复的迹象,也不必做真夫妻。
颜浣月对此倒无甚所谓,当年掌门斩杀妖物为她报了父母之仇,又带她回来养了她三年,送她去外门后还在天衍宗给她安置了一处小小院落。
她自幼的花销都是从长清殿划拨,去云京成婚前还带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前世她未有寸报,今生就算与裴暄之真做夫妻,她倒也心甘情愿。
只不过裴暄之这身体,就算能借着心契慢慢恢复,恐怕也只是比现在稍好一些而已。
魅妖沾色辄贪而为瘾,他这身体根本消耗不得,自然也很难与谁做真夫妻。
裴寒舟起身走下高位,至颜浣月身前,说道:“我已派人去请虞照父母来宗门细说缘由,等他们回信了,再行定亲之事。”
颜浣月低声道:“是。”
等出了西侧殿,暮色西沉,天光昏暗。
颜浣月即将踏进云廊时,见苏显卿与宁无恙正提灯站在在前面不远处。
她顿住脚步,回首同身后慢慢跟着她的裴暄之轻声说道:“裴师弟,西殿里的话你都不必太过在意,一会儿随两位师兄回去了,早些休息,改日我来探望你。”
傍晚凉风拉扯着树影,她系发的红色飘带在风中浮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