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他突然想起裴暄之手臂上的伤,还有些齿痕,不是亲近之人怎么可能种下那些伤……
难道她已经对此不满到在无人的时候靠着虐待家里那个病怏怏的夫君出气了?
怪不得,怪不得……但这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哄到手的女子了?
想想堂堂天衍宗掌门裴寒舟的儿子在家挨夫人虐待,还真是……令人咋舌。
窗外雨淅淅沥沥,元若良一出门,裴暄之便将桌子挪到西墙下,径自去沐浴更衣,回来后烧香点烛,在桌前祭祷过后,执笔画符。
颜浣月也不好打扰他,将自己剪的小东西压在桌上的杯子下,纵身从窗边跃出,去用了午饭。
回来后他还在西墙下立着画符,她将带回来的饭菜放在桌上,洗漱之后,便去东边床上打坐。
等到入夜时才睁开眼。
却一眼看到对面西墙下,烛火森森。
裴暄之拿着笔低头面墙而立,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他头上的束发金绳也泛着微微的烛光。
数张勾画朱砂的黄符散落在他脚下。
符纸显然都是废了的,符上血色朱砂符篆笔锋凶相毕露,又被人涂抹了一团团赤红掩盖,看起来更加诡异。
他忽然转过身来,背着烛光,脸上身上一片阴影。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扔下笔到一旁洗了洗手,回到床上背着她躺下。
颜浣月问道:“你黄昏时用饭了吗?”
裴暄之一声不吭。
颜浣月压低了声音,问道:“裴师弟?你睡着了?”
他仍旧纹丝不动、不发一言。
颜浣月以为他画了半日的符,耗费心神,已然熟睡过去。
便掐诀熄了灯,侧身躺下,继续运转灵气,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有奄奄一息的猫叫声,她循声找过去,在岸边一片枯败的荷叶下寻到了猫叫声的来源。
她缓缓掀起枯荷,看到那原本活泼凶狠的小金狸浑身湿淋淋地躺在泥水中。
它皮毛毫无光彩,眼底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一道血水从它心脏的位置奔涌而出。
颜浣月猛然睁开双眼,下床跑到桌边拿起那个剪纸点燃烛光看了一眼。
发现没有将它只是沾了些桌上的水渍,心口处却没有被她多剪一刀。
梦是反的。
她转过身时,见裴暄之正躺在床上看着她,眼底一片血丝。
她走到床边,问道:“裴师弟,你怎么了?”
裴暄之看着她手中失了模样的剪纸,声音沉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颜浣月掐诀烘干了剪纸,递到他眼前,说道:“你的那只猫啊,还记得吗?给你剪来玩的,像不像?”
裴暄之看了看那只猫,又看着她此时长发散落,衣衫宽松的模样,低声说道:“记得,你剪得很像。”
颜浣月翻身爬到床内侧坐着,将剪纸压在他枕头下,笑道:“你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的?”
裴暄之转过身跪坐在她面前,问道:“云道友胡言乱语,姐姐为何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颜浣月笑道:“你有两个孩子的事儿?说得挺好啊。”
裴暄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似乎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冷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吗?你不该让我跪下立誓以防万一吗?”
颜浣月反问道:“裴师弟,我为何要让你下跪?况且人心如何防得住?你不是不希望我信他的话吗?他连我的身世都知道,这般明显的胡诌,我为何要多说什么?”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恍恍惚惚地俯身枕在她腿上,低声呢喃道:“姐姐,我会尽早解决此事的……”
第95章 春风再逢
夜深人静, 灯火微明,冷香氤氲。
颜浣月揉了揉裴暄之的头发,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颜浣月低头向外看去, 见他双眸轻阖,呼吸和缓。
他一手压在她腿上将侧脸搁在手背上, 一手松松地攥着她的衣摆,睡得倒是香甜。
平日里的那点儿朦朦胧胧的疏离之气被昏沉沉的烛光化成了安宁沉静的神态。
颜浣月继续低头凑近了一些观察他,冰雪消融一般的山泉水的清冷微薄的香气洇散开来。
他的肌肤干净剔透, 虽那抹病气的苍白总也不见彻底消除, 可也实在少见这样白皙而单薄的肌肤。
他的眉眼并不柔和,甚至有些清冷凌厉。
睫毛又长又密, 也并不卷翘,与他的发质一般, 偏硬偏直,看起来冷漠疏清,装饰在薄薄的眼睑上,难免会显得凉薄无情。
可这清冷疏离的眉眼, 在他醒着的时候, 却总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态隐隐浮动……
颜浣月伸手用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 他没什么动静。
她又用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睫毛, 软软的, 没有看起来那么冷硬。
在某一个瞬间,她忽然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手欠。
可他在睡梦中皱眉的样子却又让她莫名地感到几分快意。
她伸手抚平他因被搅扰清梦而不满蹙起的眉心,心里又生出几分逗弄得逞的窃喜, 悄声说道:
“叫你大半夜不睡觉,熬得满眼血丝,这会儿皱眉耷眼地要给谁看?”
裴暄之越发有些不满, 长睫轻颤,明显有些要醒的迹象。
颜浣月忙扯过被子捂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安抚着,不禁含笑悄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睡吧,睡吧。”
许是她的温和柔缓的声音和安抚起了作用,裴暄之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不一会儿,又沉静下来,安心地睡了过去。
均匀平稳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洒入她腿上的肌肤处,真实得容不得她忽视。
颜浣月将他头上的束发金绳解开,一头乌发尽皆散开,顺滑如锻地铺洒在她的晴蓝裙摆上。
少年睡得香甜,在大片的晴蓝轻纱与乌黑长发之间,显得越发洁白如玉。
世上再好的工笔也描绘不出他此时的意态。
颜浣月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目光沿着他的眉眼流转过他流畅高挺的鼻梁,辗转于他微微泛着粉白的薄唇。
在这一个瞬间,颜浣月忽然对他身上魅妖的血统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飞鸟虫鱼,世间诸相,皆不为人而生,唯有悦目者一二,见之欢喜,见之怡然,见之似忘前尘,贪见之,心荡神摇,倒倒癫癫……
就像有些人由心底惧怕鳞蛇而十分喜欢毛绒绒的小猫一样。
魅妖的原身金雾诡异、狰狞、疯狂,很难为人所喜,可其所生之貌,又极合人的审美。
颜浣月将被子盖到他脖颈处,自己坐在原位,掐诀运转体内灵气。
五行灵脉分解着天地间的五行灵气,逐一与先天灵气交融。
五行之相不断在她神魂中迭代更生。
不算雄厚的灵识初次随着运灵之法外散,像柔嫩的触角一般,拂掠过炉中火、檐外雨、叶上风。
待到灵气运转几个周天后,窗外的天光渐次苏醒,檐外淅淅沥沥的微雨声衬得室内格外安静。
灵气沉于灵海,才察觉双腿被压得几乎没了知觉,她轻手轻脚地将裴暄之挪到他的软枕上放好。
颜浣月刚收了腿下床,床上的裴暄之就咳嗽了几声,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四下打量了几眼。
见自己独自躺在床上,便又阖上双目,犹带着几分睡意淡淡地问道:“姐姐,几时了?”
颜浣月将床边的帷帐遮严实,到一旁去换衣裳,说道:
“你再睡会儿吧,拂晓时下了小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今日或许还得等一等,对了,你昨晚没吃东西吧?”
裴暄之啊安安静静地抱着被子躺在昏暗的帷帐中。
闻言打了个哈欠,眨掉眼尾的泪珠,百无聊赖地回道:“嗯。”
帐外女子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可怎么办?怎么总是没什么胃口?”
不几时,帐子被掀开一条缝隙,她拿着一颗通体洁白的丹丸递到他唇边,说道:“吃了再睡。”
裴暄之将丹丸含入口中,许是雨天懒怠,他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并不直接咽了丹丸,却抿在唇舌之间慢慢咂摸了起来。
这药不知是用多少补气的灵药练就的,起初泛着甜,慢慢就掺了酸涩。
到了最后,全是盈满口鼻的苦味,咳嗽是苦的,吸一口气也是苦的,他像是泡在了苦水里,从骨血里透着苦。
可他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安然到了极点。
苦到深处,他伸手从枕下摸出那个剪纸小猫来。
正着看看,反着看看,拿远了打量,拿近了端详,用那过于圆润的小猫剪纸跟自己玩了一会儿。
许久,才朝帐外说道:“我把药丸咬破了,苦。”
颜浣月刚将头发梳好,正对镜揉了揉略有些泛青的眼圈,闻言说道:
“这么久了,你当猫逮耗子玩吗?喂到嘴的丹药不吞自然要吃苦,蜜饯没了吗?”
裴暄之目光有些飘远,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剪纸,它便轻盈地盘旋在他指尖上,缓缓往空中飞去。
不吞就要吃苦……
可总也舍不得,抿来抿去,觉得苦也甘愿,至少还有些滋味让他咂摸。
不至于连一点资格都不给他,让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上次你给我买蜜饯,还是在我病重受伤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就算放到今天,也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