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浣月岔开话题,道:“也得掌门真人由得你带着病如此到处乱跑,这次如何处置,且还未定。”
裴暄之不以为意,看着下方浓云密雾下蜿蜒的墨龙岭,慢悠悠地说道:
“我知道姐姐敬重他,但若他要剐了我呢?你也赞成吗?”
颜浣月说道:“莫要胡言。”
裴暄之眼眸湛明,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知道是胡言,那还提他做什么?真指望用他来治我吗?他就是将我千刀万剐,能挡住我缠你吗?我就是成了鬼,也要与姐姐长相厮守。”
他贴得太近,话说得诡异,颜浣月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裴暄之低头隔空嗅着她的发香,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衣料,
“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你了,那日你同薛师兄打架,挠破了他的脸,我在远处楼台上,看得出他修为比你高,你的气势却比他凶狠,他在让着你……”
“裴掌门说你或许可以救我,他愿意帮我问一问你的想法……我当时听到了你是为了未婚夫才与薛师兄打架,我以为你会回绝裴掌门。”
颜浣月瞬间想起那年中秋夜,不坠湖边的木亭下,那个轮椅上模糊朦胧的身影。
那时离得太远,又是月下,加之也只是见过一两次,她根本都没认出亭下之人是谁,可他却认出了她。
原本她还觉得奇怪,到了今日,疑惑解开。
“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眸色清寒,看着前方隐隐约约、越来越近的细微异动,却淡淡地说道:
“世事无常,前路幽茫,不说,若永远都说不出口了呢?”
颜浣月回眸看了他一眼,一道罡风突然袭来。
颜浣月猝不及防,只能握着他的手腕,骤然翻身跃下飞剑。
二人衣衫盈满初夏的清风,飞舞张扬似两片纠缠不休的凛冽飞花。
裴暄之被颜浣月拖着下坠,温凉的五指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三道黄符自他袖中飞出,在空中围绕着二人回旋往复。
长剑亦随颜浣月翻飞而下,在即将坠落到地上时,稳稳接住二人。
颜浣月跃下长剑,一把将裴暄之拖下来甩到一旁的树边,右手抬起飞快地掐了几个法诀,长剑化作一道飞光隐入她袖中。
右手五指微屈,虚空握住自袖中飞出的横刀,足踮清风,一刀斩向急袭而来的风刃。
风中忽地旋出一片血雨来,风势渐缓,半空中掉落一个拍打着翅膀的灰蛾来,在地上扑腾着,垂死挣扎着。
灰蛾一掌大小,灰色翅膀上长着两个骷颅纹路,颜浣月低头看着,蛾翅上细细的粉末随着它来回扑腾,散入空中。
颜浣月下意识捂住口鼻,退后了一步,耳旁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裴暄之被甩到树上后似乎撞得不轻,加之方才那股罡风卷着飞尘迷了眼睛,他倚在树上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眼泪朦胧。
颜浣月觉得她甩的这一下好像比他此前重病时还要严重,他这会儿的动静,简直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纵是如此,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以袖掩鼻,一边咳,一边说道:“这里怎会有飞蛾拦路?”
袖中一张符纸飘落,盖在地上的鬼蛾身上,蛾子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他俯身要捡,颜浣月将他扯开,说道:“别碰,是鬼蛾,生来便为吞噬人身,夺命飞升,也有人会吃这种蛾子,痴迷于它带来的飞升的迷幻景象,它身上的粉末也会致幻。”
裴暄之声音咳得有些嘶哑,看着地上平静的黄符,低声说道:“我听说过……有人会用人肉喂养这些东西,或者带到尸横遍野处放养一段时日。
“听说,当年北地滕州天堑之战后,就曾有人趁机赶着鬼蛾过去餐食已死修士,是以,许多修士入土时尸身有损……”
颜浣月心头一凛,举目四望,神识随风四散开来。
奈何神识所至有限,并未发觉神识所探之地有什么不对。
有可疑之处的,是远处层层笔直高耸的玉杉之间,隐隐可见的一座红墙绿瓦的宅院。
颜浣月掐诀,一道焰火流过,想将地上覆着鬼蛾的符纸点燃。
可黄符隔绝焰火,裴暄之抽回那张符,鬼蛾才被点燃。
符纸在火苗上飞舞,终究亦坠入其中,燃烧殆尽。
第97章 对不起
颜浣月抬手一指, 说道:“附近没什么古怪的,只是那边有一处宅院,或许那边就有村庄小镇之类的地方。”
裴暄之的目光从焚烧的灰烬上转过来, 望向她所指的方向,“不过这只鬼蛾也或许是失群了意外出现在此恰巧撞上我们, 若是附近有可供餐食者,也不会孤身前来袭击我们,也或许……”
颜浣月面色沉静了下来, 说道:“也或许, 只是引我们往那边去的幌子,那宅子里不仅有更多饥肠辘辘的鬼蛾, 甚至还有正待人自投罗网的牧蛾者。”
说着看了裴暄之一眼,掐诀召出长剑, 道:“我先将你送到附近的城镇,再过来看看情况。”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语气清淡地说道:“裴掌门没能将我按在明德宗,姐姐确定你能将我按到他地?”
颜浣月蹙眉道:“我修为不够, 不一定能保你。”
裴暄之说道:“我不随你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
颜浣月不太赞同, “外面也不一定安全。”
裴暄之回道:“这里有鬼蛾, 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 姐姐觉得到附近哪个城镇上才算安全?”
颜浣月四下打量了一圈,说道:“将你一人留在外面更不放心,走吧。”
二人踏着林间舒展的青草往那处宅院走, 等再近了许多后,颜浣月放出灵识查探。
那宅院内看起来一个人影也没有,十分寂静平和。
院中栽着一棵冠叶茂盛的梅树,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稀稀落落的光影。
只是……
看起来是一处宅院,怎么这其中却有一片灵识探查不到的空白之处。
颜浣月侧首对身旁的裴暄之说道:“我们只去暗中看看情况,一会儿紧紧跟在我身后,若有变故,我好先将你送出去。”
裴暄之以袖掩口,边走边咳嗽,双眸正盯着那座宅院打量着,闻言点了点头,回应道:“嗯。”
颜浣月踮足踏上跟在身后的长剑,轻轻一拽,裴暄之就被她拉到剑上来立在她身后。
颜浣月左手掐诀,右手持横刀,掩住气息,驱使长剑往宅院上空飞去。
一圈巡视,未有所获。
除了方才神识触摸不到了那片空白。
是一座建在院子西北方向的小矮庙。
颜浣月自己小院的内室里,供着父母及她自己的牌位,但她这种寻一处房间专司供奉的很寻常。
在家中修建庙宇这等事虽然不是没有,但也称得上罕见。
那小庙周边围着一圈流淌着的活水,庙门处,半人高的小石台上用粗石雕刻着一座面对面跪坐着的石像。
对坐像其中一人背对着的庙门,即便是上香叩拜,也不知该站在那个方向才好,这个东西看起来既不像守门像,也不像受奉像。
颜浣月绕着宅院再转了几圈,这里安静得就像任何一处家中无人的院落。
正当她以为那只鬼蛾只是个巧合而已,想要离开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有人似即将力竭一般说道:“救命……”
颜浣月骤然握紧手中横刀,径自跳到院墙上,一挥手将长剑连同还立在剑上的裴暄之挥出老远,令他暂避院外。
紧闭的厢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幼童从房里冲了出来,惊慌失措地飞奔到院中。
或许是年纪太小,他像是被吓得丢了魂一般慌不择路地在院中到处乱撞,试图寻找一条求生之路。
他惊慌间跑错了方向,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满满一屋子的鬼蛾霎那间涌出,飞蝗一般遮天蔽日。
飞蛾双翅激起的罡风瞬间撕裂的颜浣月外衫的衣袖,雾粉轻纱卷入乌沉沉的罡风中。
她迅速掐诀抵挡着肆虐的风,毫不犹豫地跳进风中去方才房门的方向找那个孩子,可一无所获。
她一回首,已是漫天黄风,半步之位,皆不可见,听着声音似乎并不局限于此院中。
难道这牧蛾人根本不惧为院外人所知?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惊,迅速往外飞出印象中的一段距离。
却见空中只剩一把孤零零的剑兀自在浑浊的风里摇摇晃晃、艰难支撑着。
颜浣月只觉得心口空了一下,也顾不上细品自己的情绪,持刀一边在风中厮杀,一边镇定下来寻找裴暄之的踪迹。
她指尖法诀飞快变幻,心中一字一句默诵真言。
罡风滚荡,她忽而持刀自风海深处破空而上,鬓发散落,飞舞若狂丝,衣衫浮沉,猎猎似天衣。
数刀凝力挥出,刀风在剧烈的风中生生旋出一片空缺处来,她的衣衫也被剧烈的风撕开数条细缝。
在这一片空缺中,她自上而下俯视到方才那个开门的幼童正趴在院中。
颜浣月挥出一道刀风,那幼童被翻了过来。
一窝鬼蛾做疯蝇状飞散,给那孩子留下一个仅剩背后一层皮肉的躯壳,内里其余血肉皆已被鬼蛾掏空。
眨眼之间,又有一群鬼蛾涌进那一层皮肉之中。
刀风杀出的空缺瞬间被填满,一批又一批鬼蛾藏在罡风中,飞蛾扑火一般向她涌来。
颜浣月脑中麻木非常,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几近震彻耳膜,她根本不敢想裴暄之,只能运灵挥刀,与风搏杀。
忽而一阵动荡,数道符篆光影飘上长空,似天地囚笼一般带着厚重的天地之力向下倾轧。
那满天肆意飞旋的罡风像无数巨石一般猛投于地面。
颜浣月也一同被符篆光影倾轧,她并未与之抗争,只是顺势而为砸向地面。
风声消弭,无数鬼蛾自半空簌簌而下,如瓢泼大雨。
颜浣月落地时才掐诀稳稳站到地面上,而那些符篆光影毫不留情地压着鬼蛾覆于地面,血浆迸发,又急速被符影吞噬殆尽。
“裴师弟?暄之?裴暄之?”
颜浣月神色木然,提着刀在干净如新的院中四下张望,却听有人有气无力地笑道:“姐姐如此,像是提刀找我寻仇的。”
颜浣月迅速循声望去,只见院落西北处的那个低矮小庙中,正探出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抓住黑色的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