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住地咳嗽,或许是血倒灌口鼻,他不由自主地翻过身来,艰难地唤道:“姐姐……”
颜浣月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坐在翠竹上的裴暄之眉目低垂,看着自己的绣金云履在衣摆涟漪间时隐时现。
他缓缓阖上双眼,又顷刻间睁开双眼,略一抬袖,六道黄符自袖中飞出。
三道扑向云若良,三道直往地上的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杀去。
云若良单手结印,拔出身后长剑翻身躲过黄符,又一剑劈退袭向地上将死之人的那三道黄符。
他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那六道黄符却已重新排布,一齐向他们二人杀来。
颜浣月亦掐诀飞向二人,云若良以为她是来助他们的,谁知她竟越过黄符,一刀向地上血色淋漓的人劈去。
云若良大为震惊,在抵抗黄符之余,也不禁大喊一声:“你疯了!”
更令云若良震惊的是,就在颜浣月刀尖几乎要劈开地上之人的头颅时,地上之人却大笑一声,瞬息之间退至身后的院墙处。
那人顶着裴暄之的脸,用他的声音笑道:“我几乎与他一模一样,你倒也舍得下手。”
颜浣月眸色凌厉,一道刀风斩出,又踏上刀风瞬息压至“裴暄之”面前。
对方飘然而去,轻轻拂了拂带血的衣袖,刀风刺破衣袖,六道黄符被强行转向,直往竹林袭去。
颜浣月见状迅速掐诀护住竹林,趁着对方挥袖之力趁势借力被挥入竹林之间。
像是坠入蛛网的蝴蝶,几道金雾结网稳稳将她接住。
裴暄之起身踮在风中,十指结印,六道黄符顷刻变幻排布,六道风雷凝聚,化作数道巨蟒一般的闪电向另一个自己杀去。
云若良早早反应过来被人阴了一手,立即调转方向,手持长剑亦向墙边之人杀去。
眨眼之间形势变幻,颜浣月提着横刀,几个踏步立到裴暄之方才坐着的那枝偏竹上,看着云若良的身影暗暗蹙眉。
不知云若良是在骗人被识破后又转头杀同伴以断嫌疑,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真的认错了人。
“裴暄之”轻而易举躲过符电与云若良的杀招,举步踏上半空,将数道符电绕于指尖。
轻轻弹指,一片气势磅礴的闪电携着喷薄的焰火直冲竹林。
裴暄之指尖法印变幻,六道黄符重新排布,那一众声势浩大的电光焰火似火龙一般怒吼着冲进了六道黄符之中。
刹那之间,衣衫猎猎,他被余力冲击直冲往竹林深处。
竹叶纷飞,他飞过颜浣月时,颜浣月转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在林间翻转几圈卸了几分力道,又拉下一枝竹枝,将他安置好。
而后提刀冲到竹林边沿,见到刀风飞旋而出。
“裴暄之”化解刀风,捻指立于空中,鬓发飘摇,似画中仙君,低眉淡笑道:“这般护着你那小夫君吗?出竹林来,我们好生试试身手。”
颜浣月眸色清冷,并不搭话,踩着竹枝飘在竹林边沿,只单手掐诀,横刀脱手而出,破风碎叶,直杀向对方。
“裴暄之”既要应对她凌厉的刀风,又要应对云若良阴奇的剑法,一时显得有些忙乱。
正在此时,十二道黄符飞出竹林,一时风沙迷眼,空气越来越压抑,不知憋着何等杀招。
“裴暄之”一抬袖,似笑非笑道:“云公子,在下以命相托,阁下如此兔死狗烹,教人如何不心寒?”
云若良原本正废力拼杀以图消解嫌疑,闻言不禁心中一沉。
这人对裴暄之和颜浣月处处下死手,对他却时时留有余地,果然是冲他来的。
平日只有他冤枉别人的份,哪里有别人冤屈他的份?
关键是……
他在鬼市炼制千岁子时被人吸干了内丹,而今的修为并不比平常,他根本敌不过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
愤怒,却又打不过,只能处在被逗着玩的位置上,还要被诬陷,当真令他怒到抓狂。
“胡言乱语,冤枉好人,我何时识得你!”
“裴暄之”只意味不明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若良一时怒从心起,一道剑气挥出,似有排山之力,却被对方轻易化解。
像是宽恕一个顽劣的孩童一般,对方并未将剑气反击向他,而是消解殆尽后,拂了拂衣袖,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在此地久留了,阁下的一切盘算,在下也不会交托出去,祝阁下遂心如意。”
说着似脱线的风筝一般,眨眼之间向后飘出数丈,隐入林间。
云若良本欲追杀,却又听身后一阵风拂竹林声,原本口口声声要为他立碑做传的裴暄之已卷着颜浣月深入竹林,不见踪影。
他立在原地眨了眨眼,渐渐心底越来越沉,心脏处凉透的血一遍一遍向全身冲去,冷得他手中的剑也有些抓不稳了。
不是……
裴暄之竟看出来了……
那个扮做裴暄之的人也不是为了冤屈他而来,而是……
“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他又立即捡起剑,神色肃冷,越过院墙,原本该在墙外等着他的孩童也已不见踪迹。
闯祸了,该如何同父亲交代……
他也顾不及此事,直接凌空一跃,却似是一步遁入空中,消失不见。
裴暄之一步踏上有大片裸地的青草地,几缕金雾轻轻将颜浣月放在他身边。
一缕金雾向前一甩,一个被一路狂风吹得发丝散乱的孩童晕乎乎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那个孩童晕得满眼含泪,虽瘦骨嶙峋,却甚是不屈,趴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裴暄之不禁也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颜浣月,张牙舞爪的金雾霎那间爬回他背后。
“娘,我小爹爹呢?”
裴暄之抑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问道:“你叫谁娘?”
云琰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着颜浣月,眸中似有委屈,执拗的说道:“小爹爹说去救你了,你怎能扔下他?”
颜浣月看着这个与自己肖似的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我叫云琰,小爹爹说,将来你们的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裴暄之似笑非笑地说道:“云,颜,他真是对你寄予厚望,可惜了,认谁不好,偏偏认他,我算是留不得你了。”
云琰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却又小心翼翼地瞥了几眼颜浣月。
黄符袭来,一阵烈焰炸开。
待火焰纷飞散去后,倔强的云琰双手撩起短短的衣摆,一脸沉肃,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一叩首,庄严宁静地说道:
“父亲大人在上,孩儿已迷途知返。”
裴暄之浅笑道:“跪得真快。”
云琰道:“知错便改,此为人之道也。”
裴暄之指尖拈着一张符,一边打量着指尖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敢当,我这年岁生不出你,你也不必委屈自己给别人当儿子。”
云琰言辞恳切道:“儿不委屈。”
颜浣月见他这么上赶着,便凉凉一笑道:“既然你这么想给他做儿子,那我帮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说着五指隔空一抓,云琰直接飞到她手中,被她紧扣着脖颈。
任何威胁的归宿都该是灭亡。
她对顶着裴暄之的脸的人未曾留情,也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毫无怜悯之心。
她五指逐渐用力,手背青筋渐起,森冷的眸子似冷刃一般,“他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像我的人,你到底是什么?”
云琰被掐得面色泛紫,舌头也逐渐伸出唇齿。
他发觉颜浣月根本就不给他说话辩解的机会,她是要他主动现出原形。
云琰吊在空中,无力地瞥向裴暄之,对方眼底竟闪过了几分挣扎。
在这二人面对与对方相似容颜的不同态度之间,他似乎顿悟到了些什么。
一个看似心软,实则狠到了骨子里,一个看着阴狠,却会对颜浣月相似的容颜不可抑制地心软。
许多事是难以自控的,即便人自以为理智到了极点。
他开始拼命握住颜浣月的手,竭力冲着她身旁的人唤了一声,“爹,疼……”
一只手搭在颜浣月手腕上。
云琰心中顿时擂起了活命的战鼓。
却听裴暄之低声说道:“姐姐,剥了他的皮再说。”
云琰骤然浑身一凉,阴毒之物的所思所想果真还是不能以常人思维来猜测。
眼看裴暄之的手就要落在他头顶,云琰在空中奋力蹬了一下腿。
倏忽之间化作一只一人多高,臃肿肥胖的大青虫。
它挣扎扭曲着绿乎乎的身体,身体两侧的大眼花纹涌来涌去,两排小小的肉足似波浪一般抖动着。
破茧之前,有无数可能,因此,鬼蛾幼体虽没有什么攻击力,却可以变幻成许多模样。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将它扔到地上,一刀刺中它的一只肉足,低眉说道:
“鬼蛾幼期食人也最多长到半人多高,你长得这般肥硕富态,看来他将你养得很好,他预备让你在谁身上作茧,吸食血肉呢?”
青虫抖了抖,像是一片腻乎乎的绿浪,“就非要我说?说了你又不高兴……”
颜浣月横刀拔起,又插进一个肉足中,“你们预备让暄之死在这小世界中,顺便以妖养妖,是不是?”
青虫疼得扭曲,还得闷声闷气地辩解道:“不是……是他想的,我一个乖乖软软的小宠物,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小世界的?”
颜浣月抬眸望了一眼,就凭院中那阵鬼蛾罡风,那般遮天蔽日,照常理,这处院落早就该被罡风掀得化作烟尘,四散纷飞。
可竟然依旧岿然而立,就连院后的竹林石亭,也是那般雅致模样。
最开始林间遇到的那一只鬼蛾是让他们分散注意力,忽视了小世界边沿的异常,无意之间坠入其中。
颜浣月并未答它的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裴暄之,“你儿子。”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沉吟道:“它非要叫我父亲的,我又不曾要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