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长安见过裴暄之,他与你可没有同门之谊,你若去搅局,他那种人……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那他就是当年那魅妖所生的了?一个最低贱的畜生而已,他有什么资格……”
苏姮华立即掐诀噤了他的声,压着声音厉声道:“就凭他父亲能不顾生死逼着巡天司重置法度,就凭他父亲除魔卫道、活人无数,只想救儿子一命,又不曾伤天害理,这有什么错?
他是低贱的畜生,掌门算什么?你以为谁都能有你那样体面高贵的出身吗?”
见薛景年越发有些怒不可遏的神情,她宽慰道:“小师弟,此事已然不是你能再去搅合的,你年岁还轻,这世间等着你的遗憾还多着呢,这点事儿,算什么?”
说罢,她负手看向远处山影外灯火零星的守拙原。
第13章 自祭我
颜浣月拿着烛台,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这不过是个长宽皆不足四步的小房间,是从她房间西南角延伸出去的。
内室里萦绕着香烛之气,两方雕着流云飞鹤的牌位供奉在正对着房门的八仙桌上。
她用烛台点燃桌上两支蜡烛,燃了三炷香供上,走到角落里捡了一块原本准备割成供碗的檀木。
取出短刀只割成一块长方木牌,一块底座,也不能供在桌上与父母并列,只能回房搬了个小凳子,将空牌位供在墙角,弹了滴指尖血上去。
血滴滚滚而下,蜿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洇入底座中,散开小小一片。
颜浣月摆上香炉、净瓶,又攀墙折了院外一枝白山茶,点起三支清净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供,弯腰将香供上。
看着眼前自己的牌位,总觉得自己拜自己这等情景实在有些可笑,于是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笑意就有些干涩,唇角硬生生地勾着,像是肉铺里被铁钩勾住嘴角的牛羊之首。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念,这般供奉之后又吃了守元丹,莫名觉得灵台更加清明了一些,她打坐运转灵气直至后半夜,也未曾出现昨夜的状况。
夜里吹灯躺下后,很快便睡着了,梦里不知自己是谁,亦不晓身在何处,只她一人沿着漆黑荒野中一条不见尽头的小径向前走着。
突然,熊熊火光自天际袭来,周围一切都如火烧铜炉一般赤红,灼烧炙烤的疼痛铺天盖地压来,她拼命地向前跑,却如临时拼凑起来的拼图一般,轰然倒塌,碎成无数。
火光仿佛融化了时间,无边无际地炙烤着几近麻木的痛楚,像永世难以挣脱的酷刑。
“谁来救我……谁救……谁……我……我……我救我……我来救我……快……快……”
分散东西的残破双手从乱肢中爬出起,各握住半条手臂,试图拼凑……
山雀清鸣中,颜浣月睁开眼,犹是拂晓时分,帐外天光不甚清明。
她默诵安魂咒,将神魂深处渐渐平息下来的死气与隐痛一点一点散去。
她不想醒了之后还纠结深陷于那个噩梦,她想做的是绝不让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未几,起身穿衣梳洗,给手上了药,踏着晨风往演武场边的碎玉瀑走去。
碎玉瀑远挂青山里,遥坠六十丈,水声轰鸣,间泠泠清响,如满匣玉璧抛于青石地,哗然脆裂,散散鸣鸣。
虽天还未亮,碎玉瀑边拓开的林间旷地与山石上,已有数位同门在修炼了,亦有几人跃入一方青石碑中。
颜浣月看看了青石碑,又远远顿住脚步,右手手掌伸开,左手掐诀,骤然腾空而起数丈,又猛地向碎玉瀑俯冲而去。
水汽袭人,疾风催袖。
她右手横刀破空而出,双手迅速握住刀柄,用尽全身灵力照碎玉瀑横空劈去,刀风呼啸,瀑布长流,似柳絮拂面,未有一丝刀风影响水流。
刀修练到一定程度,自可做到抽刀之时片刻断水,碎玉瀑灵气深重,即便加了灵力,寻常的刀风剑气根本不足令其斩断片刻。
她又临空蓄力,以所习刀法向碎玉瀑劈了三百来下,毫无悬念地没有影响到它,自己却累得双手泛疼,两臂发麻,浑身汗透。
她前世每日挥刀不过二三十下,还不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普遍情况,一时着紧用力,身体反倒有些吃不消。
顾玉霄收起剑,负手站在被水洗得青黑的大石上笑道:“颜师妹,手可好了?这般折腾。”
颜浣月回道:“楚长老的药好,今晨已恢复了大半,只剩一些浅伤,尚可持刀。”
顾玉霄悠闲地摆了摆手,“人不可用尽,张弛一些才是啊,我去用早膳,你可要同去?”
“师兄先去吧。”
顾玉霄便未再多说,径自离去。
颜浣月敛衣落在瀑边青石上,正待提刀练习刀法,突有一阵疾风驰来,她抬眸看去,一支箭矢带着寒气直破碎玉瀑遁入其中。
颜浣月猛然回首看去,不远处的苏姮华身边站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女。
少女垂下持弓之手,傲然道:“杀气那么重一把横刀,百余次都劈不开那瀑布,我还以为瀑布有多厉害,原也不过如此。”
见那少女面生,印象里似乎是没有见过,便收刀掐兰诀说道:“道友修为高强。”
苏姮华笑道:“林道友有所不知,天衍宗中,若修的是弓箭,并不练断水,而是练碎玉。”
少女挑了挑眉,志得意满地指了指颜浣月,极为自信张扬地说道:“何谓碎玉,道友同我说来听听。”
颜浣月伸手接住一滴迸溅的水珠,“这便是玉,一滴碎成九滴,多一滴不可,少一滴不行,且必须颗颗一般大小。”
“这有何难?你且指一滴令我去碎。”
飞瀑抛珠,颜浣月随手一指。
那少女明眸一厉,立即拉弓搭箭,疾风嘶鸣,颜浣月指尖前方即将坠落的一滴水珠被射穿,凝成九滴同样大小的小水珠浮在空中。
颜浣月反手张开手心,那九个极小的水珠坠入她手中,聚在一起,又瞬间相融成一滴,从她掌心流淌开来。
这个年岁,这个修为,颜浣月不禁赞道:“好弓法!”
那少女握着长弓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往日都是在狂沙阵中射那一粒金沙的,这可难不倒我。苏姮华,你也擅长弓箭,我的弓法比你如何?”
苏姮华始终负手,笑得温和,“在下的弓法在天衍排在末等,实在不堪拿出来与友派相较。”
那少女听了似乎有些过于兴奋,仰天大笑道:“那还是我厉害!我回呀,我回呀!去看看师妹,然后回去跟师父说说去!”
说罢也不再管她们,转身像一只野鹿般灵巧轻快地跃入林间,欢欢乐乐地疾驰而去。
颜浣月掐兰诀与苏姮华见礼,苏姮华笑道:“那位是神都门思鸿长老座下徒儿林笑枫,听师命来清虚峰送些今春新茶,昨日午后才到,这会儿就急着走了,颜师妹留步,我去送送她。”
颜浣月看着苏姮华离去的方向,目光再往远处看去。
林笑枫,当年北部滕州陷落为两族天堑时,神都门思鸿长老捡来的流民弃婴,双灵根的灵修天才,谭归荑的嫡亲师姐。
明春明德宗岁寒秘境试炼时,为护谭归荑,瞎了一双眼睛。
颜浣月之所以记得林笑枫,是因为实在很难不记住。
林笑枫与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复姓皇甫,早年间少有人知其名,只以思鸿称之。
她前世曾听顾玉霄说起过一桩往事。
“神都门林笑枫,就是谭道友那个嫡亲的师姐,同门人称“小疯子”。”
“那年在慈悲门法会大比,她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唱名人争,说她才看过门内符箓,她师父不叫思鸿长老,她师父叫皇甫狗剩,那日之后思鸿长老愣是十年再未出过神都门……”
“唉,思鸿长老是多么仙姿玉骨的一位道君啊,不知如今渡过心里那道坎了没有……”
第14章 欠债
二人走后,颜浣月继续对着碎玉瀑练刀。
直到东方冒出点儿金光时,她才将横刀收起,颤颤巍巍的双手艰难地掐了个洁净法诀涤荡自身。
膳堂内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颜浣月尽快用过饭后赶到心字斋,见人已基本到齐。
顾玉霄和韩霜缨正在往讲席上添置茶点,据六日六斋一巡讲的规矩,今日到心字斋来讲读会是封长老。
颜浣月不受控制地头皮一紧。
封长老讲读前总会随机挑人将这近日来学的东西起来背一遍或释义一遍,因而每次临到其来心字斋讲读时,颜浣月总会压力大到睡不着觉。
她尽快磨好墨,刚刚摊开经卷,已有人起了身,她也立即起身,低着脑袋掐诀同喝道:“封长老晨安。”
一身姿修长的青衣男子从门外缓行而来,走到讲席后时,掐诀礼道:“诸位晨安,且坐。蒋烟,背诵《周游天》第三章 ,周蛟,逐句释义。”
颜浣月暗暗松了一口气,翻到讲神魂的《周游天》跟着别人的背诵与释义在自己那干干净净的新书上落下笔墨。
斋内人人低着脑袋,除了那二人之外,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等周蛟释义之声突然卡住时,斋内更安静得像是一场噩梦。
颜浣月再低了低头,突然一声冷漠的惊雷响起,“颜浣月,‘北溟瀚海阔,天南一声笛’,何解?”
《周游天》全书涉及灵气、灵力、灵海、灵脉、灵台、神魂等各个方面的阐释,全篇深奥难懂,对外门弟子而言算是公认的难篇。
颜浣月对《周游天》修习不够,印象不深,因此就算是在地窖里的那三年,不断回忆自身所学,也极少能记起《周游天》的内容。
但只能瞥了一眼揪着衣摆满脸通红的周蛟,硬着头皮站起来,联系之前的注解,讲道:“是说……灵台冰清,需凝灵海之精华贯灵脉以涤之……”
“噗嗤”一声,不知是谁在笑。
颜浣月认命地抬起头,看着封烨冷漠的神情,忽觉能再次感到这种压力已是天道垂怜,不懂、不会只是一时而已,不必怕什么,这次一定好生学就是。
思及此,反倒有些坦然。
封烨继续点人,“慕华戈,你来讲。”
首排首位的玉衣少年起身,缓缓说道:“颜师姐方才正好说反,此句是说灵海凝滞时,便需要灵台清明牵引其周游。
此句正是在告诫我等不可只重灵海灵脉,更要注重修炼自身神魂,纵是陷入绝境,天南之笛,亦可招引出海面下未知的翻天巨浪。”
“蒋烟、慕华戈背诵释义,你们两个,拿书站到后面去醒醒脑。”
颜浣月按着笔墨和书站在斋后窗边,将那句“北溟瀚海阔,天南一声笛”用笔圈起来刻进脑中,继续记录释义。
这般站着听讲,直到半个时辰后课歇时才得以回到书案前回顾所学。
可刚走到桌案后盘膝坐下,却听有人遥遥道:
“怎的颜师姐竟不知何时开始用功起来了?师姐装装样子骗骗咱们就成了,别把自己也骗了,若是学了半天学不出个什么好赖,接受不了,要死要活可怎么办?”
颜浣月并未抬头便知是周蛟,方才他们一起丢了脸,恐怕是心里还是在意别人的想法,便要另起话题谑一谑她,好让众人只笑话她。
谁人不被背后笑,谁人背后不笑人?
但最终能记住自身丑事和嘲笑的多数只有自己,别人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将旁人的事镌刻在心里,所以若有余力,最好要当面事当面毕。
她一边补充笔记,一边闲闲地说道:“周师弟方才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会儿倒是滔滔不绝上了,这么喜欢指导别人,怎么不见你坐在讲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