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药她盘坐床上打了一会儿坐,灵气运行两个周天后,她才睡下。
翌日去前院取早饭时,半路上客栈厨房的大娘问道:“丫头,都这么多天了,你家男人醒了吗?”
颜浣月说道:“劳您记挂,他还没醒,不过身体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那大娘取下大窗上的小篮子,说道:“这粥饭我都做好了,知道你回去还要再煮一会儿,今日我特意分出一份熬得久了一些,你要给他喂也不必再多过一道手。”
颜浣月过去接过那个篮子,说到:“实在是多谢您了。”
大娘不好意思地掸了掸身上沾到的面粉,笑道:“客气什么,你也是掏了饭钱的,我就是多加一把火的事儿,你说你给家里人递了消息,他们怎么还不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同大娘说。”
颜浣月笑道:“多谢您。”
等到日暮时分,颜浣月正在房中帮裴暄之擦身,却听那厨房的大娘说道:
“就是这间,那丫头一个人照顾一个大男人,三四天了,看着怪可怜的,可得好好安慰她啊。”
她赶忙帮裴暄之把衣裳穿好,跑过去打开房门。
院中一身青衫的女子也停住脚步望向她,沉静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波澜,低声唤了句:“颜师妹,你还好吗?”
颜浣月迎出房门,掐兰诀见礼道:“韩师姐,多谢你能过来,还来得这么快。”
韩霜缨疾步走过来,说道:“我听说你死里逃生,到了西陵,我在鬼市那里暂不可脱身,未能立即去见你。”
颜浣月说道:“我如今很好,只是暄之病了,四天了,还没醒过来。”
韩霜缨走进房中,看了一下裴暄之的情况,说道:“无碍,这几日或许就能醒过来,掌门那边,你说了吗?”
“嗯。”
裴暄之是在三日后裴寒舟抵达时恰好醒转过来,彼时门中弟子也陆续有几人经过,听闻掌门在此,便寻到此地。
姜叙声先去渡化赤丸,虞意和谭归荑跟着薛景年晃到这里。
一听裴暄之风寒病了好几天,虞意便懒洋洋地说道:“一点儿风寒就能撂倒,真是娇贵,看着就不是个适合待在世间的云上仙君。”
谭归荑说道:“天上也有风,照你这么说,埋到地底下最为安全。不过人家只是体弱一些,你这么说却也有些不合适。”
虞意笑道:“看来裴掌门也没空受我拜见,懒得同你们晃,我明日要回云京销账,今晚请你们喝酒。”
谭归荑笑道:“好啊,虞公子豪爽。”
薛景年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和在檐下煎药的颜浣月,说道:“虞十六,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谭归荑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笑道:“都是兄弟,懂你。那我们去了,你好好去安慰安慰,小姑娘心量窄,想得多,也不怎么大气容人,都是同门,却一直对你怨气难消,好难理解啊。”
第100章 戒心
颜浣月放下小蒲扇, 将左手上的白纱布紧了紧,而后提起药炉上的小瓦罐,将熬得滚烫的汤药倒进一旁的白瓷碗中。
褐色汤汁咕嘟着白烟撞进一片冷清的瓷白中, 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呛得鼻腔一苦,连口中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味。
她往日只顾着熬好药去喂给病人, 这苦味她以往并未发觉。
可今日这艰涩之气却犹为明显,压抑得难以忽视。
客栈单薄的窗纱内隐约可以看得见屋内的几个人影,却一派寂静, 除了几声咳嗽, 便没有什么额外的声响。
颜浣月端着客栈里老旧的木托盘走到门前,轻轻推开门走进房中, 又转身将门关上。
韩霜缨与苏显卿立在门边的小方桌旁,齐齐望向她, 下一刻,又转头看向床边。
床边的暗蓝帷帐用铜钩挑着,裴寒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一身素衣,未戴冠佩, 神色沉静, 眉目之间却沾染着几分少见的疲惫。
颜浣月说道:“掌门真人, 药熬好了。”
裴寒舟略微颔首, 对床上的人低声说道:“起来喝药。”
裴暄之躺在软枕上, 侧首看着端药而来的人,又收回目光,看着床上方的暗蓝帐子, 咳嗽了好一会儿。
既不起身喝药,也不开口说话。
他薄薄一个人躺在那里,除了偶尔长睫颤动, 连呼吸都不明显,一副清冷疏淡,不与尘世相染的神态。
裴寒舟回首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颜浣月,又转头垂眸看向床上一声不吭的逆子,沉声说道:“先起来喝药。”
裴暄之躺在床上看着裴寒舟身后的颜浣月,目光落在她绑着纱布的左手上,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苦……”
颜浣月低眉敛目,将药放到床边的小几上,轻声说道:“我去拿蜜饯。”
说罢转身往桌边走,身后裴暄之清清淡淡地说道:
“父亲,您问的话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不清楚我是如何从明德宗离开又出现在鬼市的,至于这次又是如何从旁人手中脱身拿到界灵的,我也不记得了。”
“我连随您去天衍宗的事都记忆模糊,若我当真有什么令人怀疑的地方,不如将我送回长安吧,也免得为害他人,惹您生气。”
裴寒舟波澜不惊地说道:“你长安的养父母都已过世。”
裴暄之忽地睁大双眼,茫然地像个孩子,震惊与不敢置信划过他的眼眸。
许久,他缓缓阖上双眼,长睫颤颤,两行清泪自眼尾淌入鬓间。
情虽悲切,他却极为克制安宁,声音沙哑之间尽是寒凉清冷,“如此说来,这茫茫世间,我当真是个无所依凭,任人欺凌的孤儿了……”
裴寒舟抬眸静静地看着他闭目淌泪的模样,心口像是被细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暄郎,你当真忘了吗?”
裴暄之抬袖抹了抹眼睛,又将手腕压在双眼上抵着泪痕,带着鼻音,凉凉地说道:“若裴掌门不信,自我到天衍宗之日起,搜魂便是。”
“好,如此,日后倒也可免他人口舌,只是你要吃些苦头,不过为父会补齐你因搜魂所致的神魂缺失,若你当真都忘了,以后只好生待在宗门便是。”
裴寒舟思虑片刻,并未过多犹豫,单手掐了个法诀。
颜浣月退至韩霜缨身侧,紧紧盯着裴寒舟的指尖法诀变幻。
一缕微光似轻羽一般落在裴暄之眉心,他骤然神色扭曲狰狞了一瞬。
一道光影自他眉心散开,栩栩清影似轻纱一般铺展于空中。
画卷中,昏暗的灯烛旁,几列描金牌位在墙上投下高高低低的影子,疏疏淡淡,像一片无枝无叶的树林。
裴暄之拈着点燃的香,跟在裴寒舟身后。
“不孝子孙裴寒舟,携吾子暄之敬拜诸先人。”
他身后的少年比此时还要单薄苍白许多,默不作声地挨个牌位叩首,上香。
走出宗祠时,嫩黄的迎春花自荒疏的园圃中依风摇晃。
少年拢了拢厚厚的斗篷,在初春的寒风中吐着白雾问道:“父亲,可还有其他裴氏长辈需拜见?”
“没有了……”
裴寒舟仰头看着宗祠前象征着家族繁荣昌盛的大榕树,原本三人连臂合围尚不足以抱全的大树,不知何时早已枯死。
风一吹,就有断枝干叶在万物复苏的春风中飘零而下。
“他们大都死在了北地。”
“那……我母亲呢?”
裴寒舟回身帮他戴上斗篷上的风帽,眉眼温和,“你来咸阳后,大约向苏家人打听过的,是不是?”
少年垂眸道:“是听说了一些事,不知……”
裴寒舟并未过多解释,只是问道:“若你自幼羸弱确是因她,你怪她吗?”
少年却抬眸,双眸明若寒星,语调清疏,“您希望我怪她吗?”
裴寒舟隔着风帽抚了抚他的脑袋,没有回答。
少年说道:“孩儿未出生时,一切意愿自然以母亲为主,她不想要腹中胎儿,则可以不要,这本就是她的权利。”
“只是我似乎天生偏执了一些,非要忤逆于她……想来,我的出生或许也曾让她头疼过,不过,我出生后她没有杀了我,留着这副羸弱之躯将我寄养别家,却也……让我头疼了很多年。”
“我恨过天命,自然也恨她,只要她日后不再出现在我眼前……”
春风带寒,从咸阳往天衍宗的路越走越冷,不过好在山上已渐渐冰雪渐消。
裴暄之跟在裴寒舟身后,慢悠悠地走过楼宇高阁。
不时几个长老前来相迎,寒暄过后暂与裴寒舟走在前方暗暗交谈着什么。
裴暄之走得慢了一些,刻意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一路上他都格外沉默,这种大宗门的风光他从未见识过。
当他停在一树早开的桃花树前等着前方的长辈再走远些时,却瞥见一抹雾粉身影气势汹汹地从不远处的学舍冲了出来,在人群中扯住一个穿赤缇衣袍的少年厮打了起来。
她明显不是那个少年的对手,却红着眼眶,忍着眼泪与人拼杀,活生生抓了一把人家的脸颊,一下就见了血。
他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争闹的众人。
人群中,她擦了一把眼泪,沉着脸看过来,耳畔坠着的小玉珠摇摇晃晃,晃啊晃,渐渐一片空白……
直到一片雾粉身影冲进水中,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在怀中,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裴暄之面色狰狞,抱着脑袋,蜷缩着身体在床上挣扎了起来,口中还哑声唤着:“颜师姐,我头好痛,救我,救我……”
颜浣月忍不住跑到床边,却被裴寒舟抬手挡住。
韩霜缨走到她身后,悄声说道:“我知你担忧,但既然开始了,以免裴师弟再受苦,就暂莫打断,搜魂亦有障目之法,待三剥神魂时方可明辨,掌门会补齐裴师弟的损伤。”
床上人的声音逐渐凄厉起来,“颜师姐……我乖乖喝药,好疼啊,救我……”
颜浣月瞬间攥紧双手,指甲刺得掌心淌出几缕血丝。
苏显卿始终立在桌边,沉着脸看着床上挣扎的人,掐了一道法诀扔过去,将求救声挡在床内。
魅妖……
最会骗人了。
他怎么失忆得那么凑巧?就在该快回宗门交代为何会现身鬼市,从深渊带走宝盈时失忆。
他怎么前不记,后不记,偏偏就记得初见宝盈,和最后见宝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