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漆供桌上摆着几个果盘,两只插着新荷的净瓶,最中间的位置供着一个纸扎人。
或许是扎纸手艺不怎么样,所以那个纸人看起来格外地煞白可怖。
随着清香冉冉飞升,纸扎人的眉心处也飞出一缕飘飘袅袅的白烟。
白烟借着清香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怎么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陆慎初端起一个果盘,说道:“这是西陵这边最贵的吃食,若说玄降之徒的贵气,不止在自己身上,弟子着华服,仙家享奢物,这才是咱爷俩儿的体面。”
它手段老辣、极善揣摩人心,让陆慎初总以为自己的玄降妖仙是个妖族狐狸一类的老妖怪。
尤其是它见到颜浣月时的那些不值钱的表现,更让他加深了对这个老光棍的刻板印象。
狠毒、阴险、机敏、圆滑,但恐怕是因为沉迷修炼太久,多年没得到过情爱滋养,初见个喜欢的,立即老房子着大火,以为死缠烂打、死命纠缠就能获得青睐的不值钱的老东西。
就这,还嫌他花里胡哨,嗐……
个老光棍,懂什么东西,看好自己那点半辈子的家当,别哪天黑血上头全送到天衍宗去讨人欢心就好。
虽然它是颜浣月不会多看一眼的妖物,却是他陆慎初行走世间的底气。
给它供些好东西他可毫不吝啬,只望它别老了老了就认不清现实,盲目自信地喜欢有夫之妇。
他不知妖仙真身与身世,却很怕它真的已经以某种形式去纠缠颜浣月了。
如此,若是被裴暄之知晓,告到裴掌门那里,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他很想确认一下,“您近来还有遇到过天衍宗的那位姓颜的女修吗?”
白烟在空中聚了又散,不觉得自己会把这些事透露出去,应该只是在这种形态下纠缠过颜浣月,被陆慎初看到过。
因而它淡淡地说道:“莫论私事。”
陆慎初:呵,那就是有喽,我是不是该考虑如何给您老把丧事风光大办了?
一阵威压压下来,陆慎初忽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心中有一股寒气越来越沉。
“小神仙……弟子不该妄议您的事,咳……小神仙,饶命……”
意图猜测、探寻妖仙身份和私事,皆属玄降大忌,轻则金针刺脑、废尽修为,重则处死以示失信之惩戒。
或许是因为往日它甚少言语,让陆慎初觉得它会是个例外。
白烟在半空中悠悠浮荡,“廖雨奴近来如何?”
“师姑从长安藏身之地出来后,先去给妹妹祭祀,而后又往北边去了,具体在做什么,您也知道,弟子现在西陵,不甚清楚。”
白烟飘了一会儿,说道:“念你供奉有功,列一份近一二年的问世录,列得清楚些,虽然以往事事分予财物,但这次我会再依此录多给你发两份丹药钱财,何日写完,何日兑现。”
陆慎初瞬间大喜过望,连口称是,连方才的惩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惩戒?严肃地说,这叫鞭策。
若是不在小神仙这里吃苦,将来若换了玄降妖仙,似这种坏了规矩的事,那是要送命的。
第104章 金镯
颜浣月运灵两个周天以后, 已经是月上中天之时。
她刚一睁开眼,就见床前两三步的地上放着烛台,其上蜡烛已燃烧了大半。
原本放置在房间西南角的屏风被搬到烛台附近, 将床与房内其他位置隔开。
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南侧流泻出来的雪色袍角, 和一双穿着云履,随意低垂的脚。
他既没有合离的意思,也没有真去找个同门借住的想法, 待着这里, 好好的床也不肯睡。
更难得的是他贞洁不屈,一晚上挪这挪那, 折腾得倒没少折腾,那么硬的桌子, 连腿都放不下,亏他也能睡得下去。
不是,他到底在怕什么?在怕谁啊?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刚刚伸开盘了许久的腿。
许是这细微的动静惊到了屏风外的人, 他静在空中的小腿动了动, 而后缓缓坐起来, 带着方才睡醒后的朦胧语调问道:“颜师姐, 怎么了?”
明明就是在警惕她的吧。
颜浣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难道她在这里沐浴的事就让她吓人成这样了吗?
她揉了揉额角,随口说道:“口渴,想喝点水, 你睡你的。”
他咳嗽了几声,忽地从桌上跳下来,颇为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别下床了, 我帮你拿过去。”
蜡烛放在她那边,隔着屏风,他这边有些昏暗。
裴暄之收起遮眼的雪锦,随手将斗篷叠了几下搭在椅背上,趁着黯淡的烛光踱到窗下去到了一杯水,恰巧注意到她放在这里的那卷白纸。
颜浣月将床上的被子拉开,没一会儿,就见一道阴影伴着一袭冷香气漫了过来。
整个房间内氤氲着他们二人交织在一起的气息。
裴暄之立在床边看着白日里衣衫整齐的女子一脸倦意地坐在幽微烛火中。
被子只在她腿上盖了半角,一身柔黄寝衣纤薄贴身,乌黑柔亮的长发直铺到身后,两只白生生的脚十分随意地舒展在石青色的被褥上。
她或许因为此时才打坐完需要放松,着实有些无聊,时不时晃一晃那对脚丫子,一副慵懒散漫又悠闲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恍惚,有个夫人便是这种感觉吗?
旁人不可见之态,就如此随性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随先生历世时,曾遇到过一个被妖物卷走的中年男子。
被救下后,他负责给那男子上药,男子许是大难不死,又惊又怕,直念叨着:“小郎君,可别给我娘子说,我很怕她,若她知道了,又要冷言冷语地嫌我乱跑乱窜,恐怕大哭一场后要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了。”
他想起男子那个瘦小的娘子,不禁问道:“你娘子还不比妖物厉害,你既不怕妖物,为何要怕她?”
那男子竟然大笑起来,只说道:“你年纪小不懂啊,我娘子瞪我一眼,我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如果冷着脸不搭理我,或者一天不见,我心里就不能舒坦。”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懂,或许他以前懂过,但现在忘了。
但颜师姐自然比当时的妖物厉害些,他若怕她,也是应该的。
他没敢彻底忘了她,不知是舍不得,还是跟当年那个中年男子一样,怕到没胆量忘。
裴暄之收回暗自流连的目光,右腿屈膝跪到床沿上,等着颜浣月自己往他这边靠过来,才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
颜浣月靠在床头栏杆上,默默地喝着水,裴暄之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等着帮她放杯子。
颜浣月瞥了一眼他的侧影,说道:“怎么睡到桌子上去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微微浮动的帷帐,语调清冷,“怕打扰师姐。”
颜浣月问道:“睡得着吗?”
“勉强可以。”
颜浣月将杯子递过去,他接了杯子后,依旧坐在那里,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问道:“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略有些郑重地说道:“我有事想问颜师姐你。”
颜浣月拭了拭唇边的水渍,抬眸疑惑地问道:“什么?”
他语气清冷地说道:“首先,我不会同意合离。”
颜浣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哦,然后呢?”
裴暄之起身将杯子放到一边,转为立在床边,目光放在挑着半片帷帐的铜钩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些伤……”
颜浣月心底微微一震,她检查他身体时并没有发现额外的伤,她忽然想到了逃走的云若良,云若良会不会回来报复到暄之身上?
她禁直起上半身,讶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伤的?你方才出去时是不是遇见谁了?你怎么不早说!”
裴暄之脸上的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尽,方才得知已与她成婚后,才寻到不久的心理支撑顷刻间轰然倒塌。
有了希望又在转眼间破灭,心里倒塌的废墟铺天盖地地袭向他,窒息感死死将他裹紧。
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摇摇欲坠,勉强站在她面前,从骨血里透出一股冰冷浓重的耻辱感。
为什么会问?因为觉得是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就算是她曾经对他口齿相向,只要她承认,他也不会合离。
现在呢?
他只想杀了那个弄了他一身伤痕的人。
最好尽快养好那些伤痕,一点也不要让她看到……
可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颜浣月起身下床正要扯他的衣裳,他似是被电击了一般一把推开她的手,转身往屏风外走去,声音颤颤巍巍,“别碰我!别碰我……”
颜浣月见他脸色煞白,不禁追在他身后,劝道:“暄之,都受伤了还遮遮掩掩什么?你到底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
他缓缓停住脚步,背对着她,低声问道:“颜师姐,你说,人失忆之后,最真实的喜好会变吗?”
颜浣月说道:“我没失过忆……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我碰你?”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忽然朗声笑了笑,咬牙说道:“你说的,真是没有一句是我想听的。”
颜浣月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到底伤到哪里了?”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眉目之间冷若冰霜,神色疏冷淡漠至极,依旧不肯多说一个字。
颜浣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
她纤长的指尖染着烛光,轻轻搭在他衣襟上,仰头看着他阴冷深邃的眼眸,轻声说道:
“哦,看你这幅模样,你说道是那些旧伤吧?我一时着急,还以为你方才出去又被人伤到了。”
裴暄之浑身瞬间僵硬如木,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指尖逃开,但根本未曾移动分毫。
他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颜浣月的指尖拨开他的衣襟,他衣襟下玉白的肌肤瞬间粉意蔓延,一阵香气拂人微醉。
她轻轻摩挲着他锁骨处的齿痕,“你问的,可是这些?”
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抚弄,似是安慰,更是折磨。
裴暄之控制不住地面色浮粉,眼底春水荡漾,心跳混乱,几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