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小气鬼
颜浣月朦朦胧胧间不知到了何处, 一片温热的水潭中,有月光伴着涟漪起伏。
她光裸的脚面被温水覆盖,她抬脚往潭水中走, 忽然踩到了一束月光。
湿滑冰凉,猛地一下从她脚下蹿走。
她忽然意识到, 那是一条蛇。
眨眼之间,满潭的徜徉的月光皆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蛇群,从潭水中涌上来, 疯狂地钻进她的衣裳里, 死死缠住她,将她拖进水里。
冰冷的鳞片狂热地摩擦着她的肌肤, 无数蛇信舔舐着,有无数小小细细的牙齿在她全身上下到处磨啃着。
她想召唤横刀, 却什么也得不到,连灵力都离她而去,那些蛇既不真的咬她,也不曾离去, 反而一重又一重, 来势汹汹。
恐惧与窒息霎那间席卷而来。
她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裴暄之用四肢绞紧, 死死困在怀里, 她身上正因长久维持这种姿势而泛着麻意。
怪不得会做噩梦。
她赶忙挣出身来大口地喘息着,运灵驱散着身上的麻劲,顺便掐诀挑开帷帐, 见窗外天色还没有亮的意思,以为才回来,所以没有把更漏搭好,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裴暄之睡眼惺忪,见她跑了,下意识地搂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拽。
颜浣月一把拂开他的手,说道:“行了,你抱了我一晚上,我这会儿身上还麻着呢,你自睡你的吧。”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双手在她身上这儿捏捏,那儿按按,朦朦胧胧地说道:“姐姐,我帮你按一按就好了。”
按着按着,许是实在困极了,随手将她往怀里一带,盖好被子,一边摩挲着她的背安抚着,一边又渐渐沉睡了过去。
颜浣月窝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缓缓伸出双手回抱住他,双腿想方设法地绞住他压在她腿上的腿。
她的四肢逐渐收紧。
裴暄之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似有些抗拒,没一会儿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任她抱得再紧,他都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反而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不冷了……”
有些太好欺负了。
颜浣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掐了个法诀将他暂时按进梦中,而后起身下床,穿衣洗漱之后就去了天碑。
今日开始要去知经堂,因而她并未多待,大约半个多时辰后便从天碑出来,恰好是天刚亮不久时的青白交混样子。
演武场附近人依旧不少,顾玉霄一身青衫,原在碎玉瀑上,一见她出来,便掐诀追过来,落在她身边。
颜浣月掐兰诀道:“顾师兄。”
顾玉霄笑眯眯地说道:“昨日见你进了天碑,原想等你出来打个招呼,谁知你刚出来又进去了,如何?听说这次出去遇了许多事。”
颜浣月说道:“嗯,也遇到不少人,有一个意图借小世界袭困我们的人,听说他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他们姓云,姓云的少有,能拿到小世界并布下法阵的,灵修界里……”
顾玉霄说道:“哦,你想说那个明德宗叛徒的左右?都是早年间的事了,恐怕比掌门真人还长一辈的人,听说早年死在了北地。”
颜浣月说道:“正是,因而我请虞十六先去找那个人了,找到了,他背后的一切也都能揭开。”
顾玉霄说道:“虞十六?虞师弟的从弟?你们不是不对付吗?我记得他,将你从石阶推下去,被我师妹收拾了一顿。”
颜浣月讶异道:“韩师姐?”
顾玉霄说道:“是啊,我那日在山中访道回来,恰好见师妹一脚把他踹深坑里去了,才下过雨的天气,他摔得满身是泥,啃了满嘴的泥,还掉了一颗牙,不过也才是换牙的年岁,我记得还是我把他从深坑里提溜出来的。”
颜浣月微微一笑,怪不得虞意之后来天衍宗都避着她,这么多年未过,虞意一见面就趁着他自己带了一帮人,想要暗中对她下死手。
真是个没能耐没修养还睚眦必报的东西。
顾玉霄漫步草地,看着雾蒙蒙的天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事,低声说道:“说起这个,怪不得掌门真人最近发了追查令,连着巡天司和各宗门也在帮着找一个人。”
颜浣月点了点头,“那人出现得突然,暄之又在他的小世界里损了记忆……若是找到了还算好,若是找不到,那他就真的不简单了。”
顾玉霄抬袖收了剑,笑道:“万事不急,且先用膳。对了,之前听说无恙师弟去别地处置尸妖之事,这点儿事对他而言并不难,去了这么长时间,按理来说也该回来了。”
颜浣月许久没有回来,以为宁无恙已经回来过,又接了别的任务走了。
但听顾玉霄这话的意思,宁无恙从明德宗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颜浣月暗暗算着日子,确实,对于宁无恙而言,尸妖的事恐怕并不算难事,但鬼市和东海的事都已经解决了很久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顾玉霄见她有些沉寂了下去,便笑道:“那小子鬼精得很,若是有事儿,恐怕早就传信给掌门了,而今他还未回来,长清殿里也未见什么动静,不知是被安排去了哪里。”
颜浣月准备一会儿送裴暄之去长清殿时顺便问一问。
二人去膳堂的路上,恰好碰见裴暄之正从藏书阁出来。
他今日换回了一身绣金雪衣,余光瞥见他们,便垂手立在阶下的竹林边等着。
颜浣月远远地招了招手,带着清晨独有的凉爽之风,朗然笑道:“暄之,怎么起得这么早?”
裴暄之抬眸看了一眼她来的方向,稀稀落落的天衍弟子正从演武场那边回来用膳。
他像一竿修竹一般立在风中,眼底带着笑意,淡淡地说道:“拿了些书,以防闭关无聊。”
顾玉霄青衫带风,边走边从袖中的藏宝囊里取出几册书来,到裴暄之身边后双手递给他,说道:
“昨日碰见显卿时,他说你要寻这套书,他去藏书阁里没有看到,让我帮忙留意,恰知经堂先前去收了一些,正好留出几套。”
颜浣月打眼一看,正是之前听说的,被掌门夺得后大肆刊印发放的魔族典籍,《真仙宝卷》。
显卿师兄向来不怎么喜欢暄之,能帮他找书应该是受掌门所托。
裴暄之不怎么记得顾玉霄其人,双手接过书册,说道:“多谢师兄。”
顾玉霄打趣道:“听说你失忆了?此前借我的百两金不会赖掉吧?”
裴暄之说道:“等我想起来钱财放在哪里就好,而今两手空空,不但难偿旧债,还全靠颜师姐赏饭吃。”
顾玉霄笑道:“靠你颜师姐?你夫妻两个一道面朝西北喝风吧,她还未出外门,也没时间接什么任务,没什么进项,要我说,该到凌虚峰找苏姮华要账去,她家那么多人,可都是躺在你的祖产上吃饭的。”
裴暄之将书收好,毫不在意地笑道:“都是前事了,裴家的东西,还有裴苏两家的旧事,都与我关系不大,咸阳于我而言,与任何地方没有差别。”
顾玉霄打量了他几眼,说道:“裴师弟倒是个通透的。”
几人去膳堂随意用了点饭菜,顾玉霄先去心字斋盯早课,颜浣月承诺等送了裴暄之,就立即回去上课。
颜浣月原本想给裴暄之六道传音符,但一想,他是去闭关,不是出去游玩,拿那么多传音符跟在家有什么区别?
便只给了他一道,大约够用五六次。
又叮嘱道:“有什么急事,或紧缺什么东西,用这个告诉我,我尽快给你送过来。”
裴暄之妥善收好,等到了长清殿,原本颜浣月准备直接带他进正殿上东阁,可被苏显卿从门口叫住。
“而今师父有事要忙,近来不让人踏足东西两阁,你们在偏殿等一会儿,师父一会儿就过来。”
颜浣月见了苏显卿,便问道:“显卿师兄,宁师兄呢?”
苏显卿引着他们往偏殿去,闻言说道:“没什么,等过了这段日子他就回来了,听你韩师姐的意思,你已经有了进内门试炼的资格了?”
颜浣月说道:“只是天碑排名进了内门行列,不知到时入门试炼能不能通过。”
苏显卿回眸,狐儿一般精明的眼睛瞥了她一下,“内门选题已经出来了,今年应该会提前,若是你抽到了,或许就能见到无恙了,他那边,近来有些焦头烂额。”
听这意思,宁无恙应该确实已经解决了尸妖那边的事,被派去了别的地方。
事关内门选题,颜浣月也不能多问,便就此作罢,只道:“方才顾师兄把《真仙宝卷》给了暄之,说是师兄你请托的。”
苏显卿看了裴暄之一眼,道:“师父从魔界带回来的原卷在我这里收着,裴师弟昨日来时说想要借阅《真仙宝卷》,我不知他想看原卷,还是修改过的新卷,去问师父,师父说真卷里面有些邪法不便示人,所以我才找玉霄帮他借了新卷。”
“想来,裴师弟对真卷里的邪法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裴暄之无声笑了笑,望了一眼在正殿飞檐上耀武扬威来回巡逻的玄燕云官儿。
新卷的话,他自己早就在路上买了一套,父亲也知道此事,他至于再借吗?
昨天借卷之后,今日一套新卷送来时,他什么想不到?
让他闭关,又答应将《真仙宝卷》借给他参阅,只怪他自己没有点清楚原卷还是新卷。
小时候邻居家母亲骗孩子吃饭,说是若能吃一碗饭,就给买根糖葫芦吃。
结果等孩子高高兴兴将饭吃完了,那根糖葫芦却始终没着落,若是孩子再问,定然得来一顿数落。
他小时候倒是很羡慕那个孩子,既有饭吃,又有母亲,买不买糖葫芦又有什么关系?
而今他站在那个孩子的位置上,只感到了无聊,人果真不会永远留在原地。
什么饭菜,什么父母,而今于他而言早已都不重要,有没有糖葫芦才重要。
裴寒舟很快便至,安排了闭关事宜,一应灵药、丹药皆已备好,以一年为期。
裴暄之死活不肯,非要一个月就出关。
裴寒舟原先还好,倒好生劝诫几句,后来被他气得直冷笑,末了,道:“那你就不必闭关了,回去继续到处乱跑吧,再折腾出什么事来,这里的药也够你下半辈子吃的。”
裴暄之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药不药的就不劳裴掌门费心了,亲眼看着我死难道不是更好吗?毕竟我死了您才好解脱。”
颜浣月跟苏显卿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两父子吵架,不管撂话撂得多狠,旁人最好少掺和。
其实从顾玉霄送《真仙宝卷》时颜浣月还没发发觉什么,可在苏显卿说起原卷与新卷时,她就发觉裴暄之似乎一直沉默得有些不太对劲。
昨夜他只是惊讶于闭关时间,并未说过绝不肯闭关一年半载的话。
今日到这儿却软硬不吃,咬死了只待一个月,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待,显然是故意在惹掌门生气。
裴寒舟被气得面色铁青,但也实在拿这个祖宗没有什么办法。
再狠的话裴寒舟面对儿子说不出来,作为父亲也不忍心下手打他,便直接掐了个法诀将他定住,搬进了后山禁地。
颜浣月一路跟进闭关的地方,坐在石床边,对被安置在石床中的裴暄之悄声说道:“你是生气掌门没有给你真卷吗?”
裴暄之缓缓敛下眼眸。
颜浣月忍不住抬手触了触他的长睫,说道:“别生气,等我将来进魔族去,把剩余两卷都拿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裴暄之忽地睁开眼,寒溪一般的眼底倒并无半分欣慰,而是满眼的不赞同。
颜浣月看着裴寒舟和苏显卿出去了,便抚了抚他的脑袋,低头说道:
“好好待着,别乱折腾,不管别人如何,你把自己看重一些,养出个好身体,你要真如你所言把自己折腾没了,我反正可以再找很多人,你父亲可就只有你一个,你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可劲儿气他?”
裴暄之冷哼了一声,神色逐渐阴冷了下去,双眼死死盯着她,但因术法压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颜浣月俯身偷偷吻了他一下,垂首着他清澈明净的双眼,低声说道:“小气鬼,又生气,只准你气别人?你自己好好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