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撩袍下阶梯,整肃衣衫,疾步走到棺前,敛衽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口中念道:“季某失仪,少迎赵公,望公见谅。”
礼毕,才转身对棺前哭得涕泗横流的中年男子说道:“赵大公子这是何意?”
赵大哭得双眼浮肿,看着季临颂,却忽地泪水溃堤,凄凄切切,悲不能言。
几个弟兄姊妹哭得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身旁的弟弟赵二双眼通红,指着季临颂骂道:“季临颂,你说这是何意!你们不准我爹入土,这时候倒装起没事儿人了!”
季临颂说道:“我记得六日前寮里已遣善堪舆者为令尊重选了一处阴宅,府中可有别的考量?为何到如今还未下葬?”
赵二猛地甩了一把手上白森森的孝棍,气极道:“我爹葬哪儿我们弟兄做不了主,还要你们这帮人决断?谁知你们占了那片地是为的什么,怕不是看上我家的风水宝地,要与你们做道场!”
季临颂看了一眼正在赵秉承棺前沉肃拜见的陆慎初等人,又对赵二说道:
“我等并未有侵占墓地之心,我等在此实有大事,以往不过是怕大家心生恐慌未敢如实相告,既然今日如此大的阵仗,在下只能将真相和盘托出,以解诸位之惑。”
“今有邪道歪门,借还阳续寿之说欺骗逝者家众,借悲亲之思,以邪法玷毁阴宅,私养尸鬼,以乱天下。”
“此等妖物一旦苏醒,必先食血亲骨肉,到时不必说什么还阳续寿,全家都得陪葬。”
“我人族内大乱若起,天堑之外所阻魔族必然趁势而来,到时别说是汀南的祖坟阴宅,魔族的腹肠,就是我人族的乱葬场!”
“而今我等奉巡天司司正之命,携诸宗门梳剔汀南邪道,若谁再聚众阻事,莫怪我等不讲情面。”
季临颂向来端肃,一席话说罢,叽里呱啦的吹鼓手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纸钱飘飘洒洒,巡天寮前满满一条街的人,却如郊外坟场一般死寂。
赵二突地一声大喝道:“谁信你的鬼话!我知道你是明德宗的人,我告诉你,今天不让我爹下葬,我就把棺材抬到你们宗门前去!”
季临颂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你悲切之心,然令尊阴宅水土为邪术所污极重,若非要下葬,不出两日,赵家必有亲眷死于非命。”
一直哭得悲切的赵大却擦着眼泪,哽咽道:“那也是我们家的事。”
季临颂蹙眉道:“可是之后便会害人无数,你们能损得起这个命,我却担不起这个责!”
说罢仅一抬手,那副黑棺便腾空而起,直往赵家飞去。
赵家亲眷见此瞬间乌泱泱乱做一团,皆慌里慌张地去追棺材。
街上原本气势汹汹前来讨说法的人也都哄散开来,有的去帮赵家人追棺材,有的面色泛白地议论着方才所闻之事。
小事上有纠纷十分正常,但在此等大事之上,巡天司不可能乱开玩笑。
有人担忧,想举家奔逃,可巡天寮在此这几个月早已将汀南封印,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
有人倒是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若巡天司真治不住这次的事儿,跑哪儿能有用?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这一点上很公平。
也有人心思重重,开始观望起赵家的情况。
当天夜里有,有人见赵家人拉着两辆比寻常马车更大的马车去了赵老爷子的旧阴宅的方向。
传言说赵家那处阴宅是个保佑子孙福寿延绵,财源不断的宝地,还是传言中那个被救的狐仙帮赵秉承所选,赵家兄弟自然轻易不会放弃这块阴宅。
人们私下议论着,赵家兄弟肯定请了高人避开巡天司的法阵,将赵秉承埋进了福寿宝地里。
当夜去阴宅方向的两辆那车里,肯定一辆装着棺材,一辆装着献品。
这是传来传去,信与不信的都有些不敢确定,毕竟没人会拿自己在世亲人的命去冒险,但也少有人能抵抗那等福佑后世的诱惑。
毕竟,有的人为了得祖宗福地庇佑,在寻到宝地后,甚至会将还活着的祖父母或者父亲母亲埋入其中。
亲兄弟姊妹尚有为一半亩田地大打出手、老死不相往来的,何况是这等巨大的后福。
若是死上一两个,不死到自己身上,巡天司总会出手。
但若是没事儿,那就是赌对了,全家受益,岂容巡天司阻挠?
第二日,赵家人私下里搬到了巡天寮附近的宅院。
此时私下里乱传,巡天寮皆是外人,无人告知他们此事。
而且巡天寮为赵秉承所选的阴宅也立起了一座新坟。
是以,这招瞒天过海似乎让巡天寮当真以为赵家将赵秉承埋在了新坟那边,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只忙着到别处巡查他事。
多数人听闻之后担忧祸事发生,有几人暗中向巡天寮举报赵家之事,希望巡天寮能派人去查一查。
然巡天寮事忙,闻听此言甚有惊诧,只说赵家阴宅封印轻易无人能碰,先不必担忧,应该确实只是将赵老爷子葬在了新地。
不过巡天寮也答应过后很快便会谴人前去探查。
也有人观望着,想看看赵家会不会如季临颂所言,横遭大祸。
赵秉承老爷子下葬当夜,便有几人比赵家守墓的子侄还要热切,早早便揣着桃枝,爬到阴宅封印之外的槐树上观望。
暑夏夜中,弦月如弓。
冰凄凄、瘦棱棱的一枝孤月偏悬夜空,冷风绞丝一般绞过浑身皮肉,莫名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他们也不知是想看着赵老爷子破土而出,还是看着阴宅一直寂静下去。
几人这般提心吊胆地挂在树上,林中兀地炸开几声乌鸦扑棱双翅声,吓得他们瞬间脊背发凉。
一个中年男子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片平平之地,突然睁大双眼闷喊了一声,顷刻间不管不顾地溜下树去,抡圆了双腿,头也不回地拼命逃走。
与他同在一颗树上蹲着的女子被这响动吓了一跳,回首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矮胖男人,因心惊,罕见地低声咒骂了句:
“窝囊废!什么事儿都指望不上的废物!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废物!”
说罢只听一阵冷风穿林过叶,簌簌飒飒,阴阴诡诡。
一阵古怪的声音从赵秉承阴宅的方向传来。
她不由得提心吊胆,呼吸也紧张了起来,悄悄捏紧了袖中的东西,抱着某种侥幸,胆战心惊地望向已经观察了一晚上的阴宅方向。
或许是赵家不敢立起坟头的缘故,那里仍是一片平地,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是那里却断断续续地传来什么鬼祟的响动。
她紧紧攥住袖中的东西,料想着旁边树上蹲着的人大约如她一般紧张。
大师说巡天司只是为了得到“生死道”的修炼之法才生出如此大的阵仗的。
就算是赵秉承埋进了旧阴宅中,也不会有什么几日内杀亲之事,那纯粹是巡天司的人为了逼出手握“生死道”修习之法的人所编的谎言。
他所教的是生死道,不是什么炼尸之法,大家所有人,现在不都是好好的,没有莫名横死吗?
她不知大师与巡天司之间到底孰真孰假,她只想相信她愿意相信的。
为此,她甚至可以怀疑巡天司,同时去信任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如果,大师是对的呢?是被巡天司恶意构陷的好人呢?
可是,那赵家的坟地里,此时是什么在响动呢?
她紧张到抚着树的指甲几乎挖进了树皮之中,鲜甜的草木清香伴着夜风漫开,有种奇异的萧瑟感。
平坦的坟地上的土忽地拱了起来,苍凉的月色中,一只惨白的手猛然从土里伸了出来。
她只听到有人惊声尖叫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屁滚尿流的逃跑声。
她吓得有些腿软,手也没了力气,若不是死死攀着粗壮的树枝恐怕已经掉下树去了。
越惧怕,越忍不住去看清恐惧的源头。
她不由得睁大双眼,看着那只手扒拉了几下土,撑住一旁的地面,整个身躯兀地从土下坐了起来。
风越来越凉,刮骨的篦子一般,篦得冷汗像密密的虱子,瞬间从血肉神魂最究极处渗了出来。
那个“人”太白了,穿着黑色的衣裳,越发衬得他白得恐怖。
她眯着眼睛看去,才惊恐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用来陪葬的纸人。
赵家果真将人埋在了这里,怕被人发现,甚至将惯常安置在坟头的纸人也埋了进去。
那纸人坐在风中,照着月光,久久没有动静。
阴地鬼鸦时而动翅惊嗓,风呼呼地刮,纸人的纸衣裳簌簌地响。
“那是个纸人,可能是埋得太浅,压不住内部的竹骨,所以才挑开土坐了起来。”
有人为壮胆,大声向仍还在守着的“同伴”们解释着。
她也借此逐渐安慰着自己狂跳的心,可一眨眼间,不远处那个本该坐在那里的纸人竟然不见了。
她脑中瞬间一白,耳畔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往头上蹿的声音。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夹杂着重重摔落的声音,以及四肢凌乱奔爬的声音。
她知道人都跑了,但不知是因为什么,肯定发生了什么……
她若有所觉地低下头去,一眼看到纸人那对黑洞洞的眼窟窿。
纸人就站在她所在的槐树下,仰着纸扎的惨白脑袋,静静地与她对视……
约还有半日的路程就可抵达汀南。
奈何天色已晚,颜浣月御剑两天两夜,急需打坐修整,便在夜幕降临时压下飞剑,落在一处村落旁。
这处村落算是紧邻城镇的边郊,颜浣月单手掐诀,踩着巽步缓缓徐行于青草之上。
等到城门边,才沉下脚步,走了进去。
这里原本只是离汀南百里有余的小城镇,没想到仅有的五家客栈皆是客满。
问到最后一家时,被告知还有柴房旁的暗屋空着,颜浣月这会儿倒也不讲究什么,付了暗屋的房钱,出门吃了些东西。
再回来时,顺着小二指的地方去了暗房,才知道那小小的暗屋竟打了足足占了大半房间的通铺。
她进去时,昏暗的油灯映照下,一对约摸四五十岁的夫妻带着两个七八岁孩子,正在叮咛着孩子早些睡觉,不要乱跑乱叫。
那家人旁边,一个瘦瘦的老者正和衣睡着,他头前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扁担和两筐用旧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老者旁,是一个大肚子的四五十岁的女子,正跟另外两个女子说话,讨论着三人今夜休息和值守的顺序如何分配。
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绾着头,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是已怀有身孕。
另一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梳着一对瘦弱的丫髻。
那几个女子见她进来,便指了指最边上的位置,压低声音说道:“姑娘,这儿有位置。”
颜浣月说道:“多谢。”
便走过狭窄的通道,到最边角处的位置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