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打断的手臂微微荡了一下,五指入铁爪猛然间插进云若良的小腹狠狠搅动了一番。
黑暗中,她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和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声,他似乎对此不可置信。
一个断了胳膊的人,手比剑还要锋利。
颜浣月唇角微扬,含笑说道:“你竟敢亲自操纵草人幻作暄之的模样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呵……是觉得这样挑拨我二人好玩儿吗?是想看我如何为此崩溃吗?你可真是很会冒犯人。”
“我前后两世在外门待了许多年,你或许不知道,我曾经是个死过的人,拜入内门是我今世夙愿,是我神魂之内的焦骨极度渴望的事。”
“就像你失了内丹不惜一切想要重塑一样,你想拿我做药,正巧,我也要你的新内丹得偿夙愿,这个你应该是最能理解的对吗?你可真是……”
她一把掏出那颗温热的珠子,滚烫的血水从她掌心淌落。
她将他方才说给她的话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你可真是来全我此生的啊,这叫什么来着?可能你以前说过的话,有缘吧。”
没了她的支撑,云若良抽搐着倒在地上,无力地捂着腹部,满口鲜血喷薄。
颜浣月左手染起一簇小火苗,细细打量着右手指尖那颗拇指大小,染着血水,散着莹莹微光的银色珠子。
她擦了擦珠子上的血水,收入藏宝囊中。
右手轻轻一握,本命横刀映着微弱的火光流现,她抵着他的脖颈,不轻不重地划拉了几刀,割得血肉外翻。
血丝遍布的双眸含着森冷的笑意,“云道友,方才掐我掐得不是挺高兴的吗?”
“我父亲……会为我报……”
颜浣月轻笑道:“报仇吗?云道友,瞧你,没人会知道你在哪里。”
“你想……如何……”
颜浣月笑道:“放出消息说有贼首受轻伤逃跑了不就行了?你父亲这么喜欢你这个儿子,不但给你界碑秘境,又给你这么大的别业,无数尸妖供你驱使,听到这个消息,恐怕会先忙着找你的吧?到时候,今夜之事,他暂时不会顾得上迁怒于巡天寮的人。”
“你……阴险小人……”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又在他脖颈上划了几刀,“小人吗?听道友您亲口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是折煞颜某了,哪里比得上您呢,您说是不是?”
云若良已经无力说话了。
颜浣月一刀刺下,忽然想起他在野外时初次出现时扑跌在她足前的情景。
那时候……蓝天白云,绿草依依,他们还没有被骗进界碑秘境,还没有见鬼蛾吃空了那个孩子的场景,暄之也还没有失忆……
人世本就艰难,偏有人喜欢为他人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横添烦扰,他们自觉有趣,根本不会管旁人如何煎熬……
“破阵之后,他们便把你扔下了?”
季临颂将桌上的灯推向颜浣月身边,颜浣月靠坐在高椅上。
一旁宁无恙帮她正好了骨,闻言看了一眼颜浣月颈上犯着紫黑色淤青的掐痕和身上渗着血的伤口,冷笑道:“一帮见不得天日的鼠辈,只会折磨弱者。”
颜浣月想着黑匣之内那具与傅银环作伴的尸首,垂眸道:“我看过你们收集起来的尸首,我曾经在地下听到过云若良的声音,确实不是我那夜的看错了,他当时好像受了什么轻伤,但是他好像不在那些尸体之中,那些死了的人应该是为了送他出去,以身殉阵。”
季临颂问道:“你是说被裴掌门发了通缉令的云若良?无妨,我会派人去追他。”
颜浣月说道:“其实而今看来,他倒是无关紧要,他父亲云玄臣,才是最为紧要的。”
“云玄臣?”
季临颂五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思索道:“我宗门叛徒魏昭一党的?魏昭死时,他不是也死了吗?”
颜浣月说道:“听云若良那意思,似乎魏昭当年也只是云玄臣的棋子而已,让魏昭挑大旗杀人点火,他在后面坐收渔利,世人的关注点和剑锋便会指在魏昭身上。”
季临颂对此似乎颇为震惊,他起身四下走了几步,又数道:“若真如此,当年魏昭疯魔,倒行逆施,只是为他做嫁衣裳……我立即传信给家师。”
陆慎初问道:“哪个魏昭?”
宁无恙一边帮颜浣月上药,一边说道:“是季司事他太师祖的儿子,算是他的前辈,天赋极佳,就算是温掌门,怎么也得称一声师伯,最后于北地滕州,死在家师剑下。”
陆慎初算了算,“原来是温俭掌门师祖魏延的儿子?被裴掌门杀了?那他爹没有不高兴吧?”
季临颂说道:“太师祖自魏昭死后,便发誓永不再用明德宗功法,云游四海再未回过明德宗。家师每年都派人去寻找数次,他老人家自愧于前事,从未现身。”
此次尸妖之乱解决的并不算顺利,好在废尽力气,也算是将此事平了下去。
据颜浣月所言,暗宅里的尸妖是用魔血养的,巡天寮便派人去长安找薛家借压制魔种的魔骨香试试,没想到亦有奇效。
只是处置起来艰难,便招来了更多的宗门弟子与巡天司中弟子,扫净汀南土地时,已是七夕佳节。
颜浣月帮着寻了数日的尸妖,事情已了,她忙着回师门交卷,便打算不参加三阳谷地的大祭仪,在七夕第二日动身。
今年遭逢大事,逢凶化吉,又来了许多修士,汀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临到七夕,便迫不及待地趁此佳节热闹一番,扫尽往日阴霾。
当夜游人如织,笑语欢声,火树银花,灯盈长街。
尤其是城外河边,聚了将近一里的摊贩,河边行人络绎不绝,河岸边尽是行人投放的各色河灯。
听说河边有焰火表演,颜浣月打坐之后便也出来闲逛,可是河岸边人实在太多,她便跃到河岸不远处芦苇依依的溪案边等着看焰火。
未到焰火的时间,却已有人在河岸边放了几次烟花。
颜浣月仰头看着,不觉身旁一冷。
那种熟悉的感觉……
颜浣月一侧首,果真是陆慎初供奉的妖仙,披着纸人的外衣,就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芦苇深处。
月凉如水,天星琳琅,潺潺小溪泠泠清响。
纸人立在岸边,轻声说道:“荻花风瑟瑟,明月照溪凉,你找的真是偷凉的好地方。”
颜浣月想起那晚甩着他玩儿的事儿还没有来得及道歉,便说道:“那夜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
“无妨,你那晚……在我看来,极为明耀,我很难不从心底仰慕你。”
颜浣月没有再继续说话,回首看着倒映着璀璨星子的小溪,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
明耀?
开什么玩笑?
她那晚跳进尸海中衣衫褴褛,跟要饭的差不多。
纸人立在她身旁,在风中簌簌地响。
它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立在溪边草地中,多少有些瘆人可怖。
颜浣月抛出一颗石子随意搅碎一池星河,说道:“仙家在这里吧,我还有事回去了。”
纸人的语气清清淡淡的,“为何我一来你就要走?”
颜浣月停住脚步,站在依依芦苇中回首道:“你帮过我,我感谢你,你若有难处我也会帮,但是你既然装作没见过我,又私下跑来找我做什么?”
纸人瞬间沉默了下去,他……真以为自己玄降后是绝不可能跑到她面前去的……
但他现在不就是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了吗?
归根到底,陆慎初为何要在问世录中隐瞒见过她的事!
他以前肯定还做过什么事,让她虽然没那么讨厌他,但也不愿单独跟他待在一起。
“我……只是想来观星,怕吓到人,便走进这里,不知你在此地。”
颜浣月掐兰诀告辞道:“那是我误会了,我还有事,仙家留步。”
纸人独自立在夜风中,琉璃片贴成的眼睛里流过一道星火。
远处河边的人们成双结对地追着河灯散步,灯火明耀、欢声笑语从芦苇丛之外不远处传来。
许久,他终于转过身,立在小溪边的软草中,欢悦的溪水跑过溪石,滴滴答答的水珠迸溅,落到他纸糊的衣裳上。
一道道流星划破天际,身后震天的欢呼与喧嚣踏歌声衬得溪边格外冷寂。
就在如此吵杂的声音中,他还是分辨出了来人的脚步,溪中月色在他黑漆漆的琉璃眼底震荡着,他缓缓转过身去。
颜浣月拨开芦苇疾步走来,道:“仙家,有人往这边来了,要不您还是换个地方?”
纸人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去了,这个纸胚以后不会再用了,请道友帮我把它毁了吧。”
颜浣月掐诀直接将它送到对岸更加繁茂的芦苇荡中。
又径自飞身越过小溪,潇洒抬手指了指对面被灯火煨得半明的天,说道:“这边溪岸人迹罕至,听说那边还会有焰火,仙家可以在这里看看再走。”
纸人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荡漾的芦苇中。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从对岸芦苇中走到溪边,濯洗衣上沾到的蜡油和墨渍。
少女一边洗衣摆的墨迹一边笑道:“你真是笨手笨脚的,打翻了书信先生的砚台,幸亏没染到别人的衣裳去。”
少年使劲搓着衣袖上的墨痕,低声埋怨道:“若非你推我那一把,我也不会撞翻砚台,我这是新做的衣裳,回去母亲又要训斥我。”
“我推你是因为你跘了一下,就快要摔到别人身上去了……”
少女扔下手里的裙摆,大大方方地凑到他身旁,伸手道:“那我帮你洗。”
“可别。”少年洗着衣袖,百无聊赖地说道:“别一会儿把我给扯到水里去了。”
说着拧干衣袖,起身抖了抖,无意间仰头看了一眼月色,叹道:“以后再不出来瞎逛了。”
少女蹲在岸边仰头看着他望月的模样,低声说道:“别管了,来都来了,看看风景吧,难得这般风景,笔墨难书。”
纸人立在颜浣月身旁,看着对岸的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颜浣月拂压下一枝依靠到她腮边的芦苇,听他慢悠悠地低语道:“当真世事无常,难遂人愿。”
她远远地看着满眼都是少年的那位少女,淡淡地说道:“是以,纵尘世风雪几消磨,老鬓萧条,此夜溪月不堪忘,这便够了。”
纸人静默了许久,才说道:“确实,一生能真正碰见真正喜欢之人的机会不多,我听说你在婚前,还有过一位未婚夫,听说那他虽如今伤重面目全非,曾经却是个惊才绝艳的清俊佳公子,真是可惜……”
颜浣月负手道:“不可惜,我说的不是他。”
“哦,是我目光狭窄了,想来夫人见过不少天赋绝佳之人,见之如谪仙者更是数不胜数,难免有人入你的眼……”
颜浣月缓缓说道:“我说的,是那女子自己。”
“无忧无虑,欢喜分明,最悠然自在的年岁,曾经拥有过一湖风月,月下还有个漂亮的少年。当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到后来……”
“或许应该多跟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大晚上的在湖边冷不冷……”
纸人语调清淡地纠正道:“这种流水潺潺的浅水道,普通人一般称之为小溪。”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仙家有所不知,我门中有一处不坠湖,我曾在湖边月夜下见过我夫君,那是早年间的事了,他已经不知道了,唯有我记得。”
纸人彻底不再开口。
颜浣月侧首看着它流溢月光的黑琉璃眼睛,低声说道:“仙家为何会特意绕过我夫君专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