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以往欢情时被他引诱着往他身上下口不同,这种明显的抗拒与攻击让他心中浮起一阵隐秘的钝痛。
“你是想说你是玄降妖仙,此番听魏前辈安排行事?”
裴暄之抬手轻轻拭着唇上的伤处,漫不经心地说道:“虽不全是,但大致如此,姐姐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当初促使玄降与宗门合作的妖仙。”
颜浣月思虑片刻,抬手在暗中摸索到他的脸,轻轻抚摸着,含笑道:“我们阿暄好厉害。”
“什么?”
裴暄之浑身一凉,背后冒了一重冷汗。
一双温热的手捧着他的脸颊,他看着她笑眯眯地对着他,眉眼弯弯,“都说你病弱,没想到你却是玄降妖仙,还同魏先生有关联,真让人意外,而且,你少时到此一游,如今又知晓云氏的藏身之地,真的好厉害啊。”
裴暄之顿觉口干舌冷,骨缝发凉,逐渐坐直了身子,看着她脸上越来越深的笑意,胆战心惊地说道:
“不厉害,我也有苦衷,浣月姐姐,话都说完了,我给你解红绳好不好?”
颜浣月轻轻摩挲着他白瓷一般细腻清冷的脸颊,微笑着说道:“解什么?绑着不正合你心意吗?我与你在此日夜交缠,再不用抑止符,让你肆意地做一世魅妖不好吗?”
她真的生怒了,裴暄之的态度便在片刻之间变得无比端正,“我不是那种魅妖。”
颜浣月笑意更深,“说是你少时来过此地,是何种机缘呢?”
裴暄之说道:“少时陆家人待我并不好,我从长安逃走,又为歹人所掳欲将我练成药引,那人带着我到了北地山林之中,我趁机逃跑,不知走了多久,天气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厚。”
“我不知所在,又不敢轻易现身,只在夜间继续逃,可那时的夜越来越长。”
他咳嗽了一阵,颜浣月习惯性地扑挲了一下他的胸口,裴暄之的声音便软了几分。
“山林里有些人家,不过很稀疏,后来,我在山林中遇见了一个走失的女孩,我见她衣衫华贵,原想送她回家好赚些酬金,可是,我身体太弱了,差点没能撑过那个冬天。”
“山林里的虎狼也很饥饿,有一次遇上狼群,她伤了我想让我留下给狼当口粮,我睚眦必报,便也趁机伤了她。”
“可分明两个人都有伤有血,那狼却也欺软怕硬,专追着我跑,后来我力竭时,魂雾大盛,击杀群狼,惊动了天堑驻守的人。”
“我那时年纪小,又时常被欺负恐吓,一下杀了那么多的狼,怕被当做闹事的恶妖抓住,便竭力逃命。”
“可那时我还看不清暗夜,因此坠入天堑,魂雾被什么东西吸引,中途卷着我进了一处山壁,我就是在那里见到的云玄臣,后来,也是从那里遇上的先生,先生隐瞒了我的存在,便无人知晓我来过天堑。”
颜浣月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话,许久不曾开言。
终了,她倾身搂住他,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幼时在长安至少衣暖饭饱……”
裴暄之自嘲一笑,“真是惭愧,我不是什么受过长安官家教养的公子,我只是个人人鄙薄的卑贱妖物,是曾经疲于奔命的弃儿,若非先生之命,我也不会去认亲,更不会去天衍宗。”
颜浣月轻轻抚着他的背,温声说道:“掌门真人对你很好。”
裴暄之说道:“可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同你成家了,我自己就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即便此战后离开天衍宗,只要你肯与我相守,我便心满意足。”
颜浣月笑了笑,“知你心意便好,往后我自然不会让你离开我。”
说着坐直身子展开双臂。
裴暄之单手伸进她衣衫中轻轻一扯,那条红绳便被扯了出来,“夫人……”
颜浣月骤然挥出一道法诀,裴暄之便彻底倒在床榻之上。
灵力逐渐恢复,她的视力在黑暗之中渐渐得了几分清明。
她步下床榻,仰头看着石室上空雕刻的符文,顺着符文排布一路向前走,走到一处石壁前。
她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壁,又转回去仰头看了几遍符文,一路再看到石壁前,发觉这符文组成的法阵似乎缺少一个小阵法。
她到石壁前用灵力划下几个关键的符文,试了多次,那石壁才无声洞开,露出内里更加华贵的广阔石宫,和一处寂静的巨大水池,以及池水中央的一方黑岩祭台。
那祭台她在梦里见过,就是捡到铜钱时梦到的。
关于这一点,他似乎没有说谎。
颜浣月走近那水池,绕了一圈,却见四四方方池水并无水流来源。
她想了想,便单手掐诀跃入水池之中,腰间佩玉下的避水珠盈盈散光。
她绕着水池转了一圈,见从石岩中凿出的水池之下也尽是符文,且有二十一个暗流口开在池下,悄无声息地为水池输送着水流。
仅是转的这一圈,她都有种筋疲力竭之感,便不敢耽搁,直接爬上了祭台所在的小方洲。
小方洲是未被凿走的岩石,刻满了符文,在那祭台之上,摆着一个古朴的白玉匣。
颜浣月用灵力将玉匣打开,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仅是在此站了一会儿,方才在水中的那股疲累边尽皆消散了。
这或许是连通那些刻着法篆的水道,吸人灵力供养祭台之物的大阵。
设在此等幽闭阴森之地,她心里只觉这地方邪门,便很快退了出去,回到方才的小石室之中。
裴暄之躺在小榻上,半条腿耷拉在地上。
颜浣月过去将他的腿抬回榻上,抚平了他的衣褶,轻声问询道:“暄郎,你是通过池下二十一条静流所携灵力波动知晓云家人路过了哪条道,是吗?”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淡淡地说道:“你还是不信我。”
颜浣月倾身吻了吻他带着伤的薄唇,微笑道:“谁让你是个混账东西呢?那水道汇聚之地就在一壁之隔,你不也未曾言明吗?”
裴暄之暗暗舔了舔唇,幽幽说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颜浣月又吻了他一下,“是很邪门,不过,肯定不止二十一条水道是不是?肯定还有一些小的水道,或者,一些符文连接到水道下的小的阵法,不过,通过这二十一条水道辨别方向还是可以的,是吗?”
裴暄之沉浸在她此刻的一点温情之中,他说了许多实情,心底有种解脱般的放松,这一刻,任她如何处置他都可以。
闻言,他双眸轻阖,叹了口气,“是,你都知晓了,打算将我如何?”
第149章 齿痕
“我能将你如何?”
颜浣月轻轻抚捋着他的襟袖, 而后取出一条赤色发带,覆住他的双眼,又在覆目发带上落下一道法诀。
“当初掌门真人手刃魏昭, 你却说魏延前辈收容于你,而今一切未有决断, 待我拜问过魏前辈后自还你清浊。眼下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待一会儿,静静地坐着,不要乱动, 可以听话吗?”
视觉被剥夺, 裴暄之的其他感官都敏感了起来。
颜浣月往他两只手腕、两只脚腕各圈上一道符篆,又将那枚已有裂痕的铜钱拿出来用符纸和法诀包好放进他外层的衣襟之中。
裴暄之唇上并无什么血色, 却有一处极为惹眼的血色伤口,没来由显出几分暧昧之色。
她的手很规矩, 几乎不曾触碰他的肌肤,可他苍白的肌肤之下还是泛起了异样的微粉。
颜浣月看着他此时听凭处置的乖顺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取了伤药点在他唇上的伤口上, “你恐怕还是不明白, 你突然跑到这里来, 到底有多么吓人。”
裴暄之沉寂了许久, 突然幽幽地说道:“我出现在此地, 要么是隐匿身份藏身宗门的邪修,要么是不知死活,恐怕会死在邪修手上的病秧子, 此二种可能你都接受不了。”
颜浣月轻笑道:“接受不了又如何?该杀该治,该怎么处置还是得怎么处置,我不会手软。”
裴暄之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若真是居心叵测的邪修,你确实是会杀了我。”
他脑海中描绘着自己这条羸弱的、不被期待的生命最终结束在她手中的画面,某种宿命至深的牵绊让他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诱惑力的死法。
来时不由己,去时皆随她。
骨血里的自毁之欲化作无数鬼索一般的魂雾绞缠在她手中,恨不得将自己全部交由她来操控。
颜浣月看着涌进手中的金色魂雾,又扔出一道法诀压在他心口,从他背后爬出来的金雾尽皆被她强行赶了回去,暂时镇住。
裴暄之含笑说道:“同样,我若是个不知死活的废物,你也会思虑该如何将我完好无缺地带离这里,所以……你是害怕会失去我,你此时此刻也还在害怕。”
神魂之内的魂雾皆为此一震,那种战栗感顷刻就让他方才的自毁欲荡然无存,令他不由得对这世间生出无限憧憬。
这种憧憬之势更盛,更能填补他的神魂,那些魂雾控制不住地快意生长,他感觉自己的神魂此刻无比圆满。
颜浣月神色平静,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被戳中心事的难为情。
她只是替他把了脉搏,十分寻常地说道:“两次威压所震,你身上内伤不轻,自己不知晓调息休养吗?”
说着盘膝坐在榻尾,取出两颗灵石,又散出体内先天灵气卷着灵石之气帮他温养。
裴暄之感受着温和的滋养之力,神魂更是为之一快。
他躺在小榻上懒洋洋地说道:“你掉下来又到处跑,铜钱残破神魂难依,无法判断你的方向,我找你都找不及,何来时间调息?不过反正是你夫君的性命康健,若真寻不到你,顶多你做寡妇,我两眼一闭还管得着什么?”
颜浣月双手掐诀运转灵气,闻言恨不得立即给他两脚,不禁冷笑道:
“我可不做寡妇,若你还是如此对你这条性命不管不顾地,哪日闭了眼,我会多找几个跟你模样相近的怀念你,再生几个孩子叫念暄、思暄什么的,逢年过节携夫带子去看你,你应该也可以理解我的情深似海吧?”
裴暄之闻言冷哼一声,阴着脸半日没再答话。
等到感觉她渐渐收起了灵力,才幽幽说道:“姐姐倒还挺会给自己规划舒心日子的,那我临死前就不必再忧心你往后该怎么过了。”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膝行到他身侧,咬破食指,掐诀将血点在他眉心。
又恨得用食指压着他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推按了一下,咬牙道:“闭嘴,用你贤惠大度?”
裴暄之原本躺得端正,规规矩矩的,被她一推,便侧歪着脑袋。
赤色发带遮着双目,眉心一抹赤色血点,衬出瓷白的脸颊,他又忍不住浅笑着,更显得他此刻之明快耀眼。
见他丝毫都不担忧落在她手中的后果,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立场或背景真的会引得她动杀手。
颜浣月拧眉看着他分外轻松自在的样子,抬手帮他捋平了有些散乱的鬓发,越过他跳下小榻。
裴暄之躺在她身后的小榻上,见她离开,立即疾声问道:“你方才说了那些温言软语扰乱人心,不会是想将我丢在这里吧?遗弃亲夫是重罪。”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颜浣月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些什么扰乱人心的温言软语。
更何况,没听说哪里给遗弃亲夫判刑的,急得给她捏造什么罪名?
她摸了摸袖中的黑匣子,“你想得倒美,事情还未清楚,我不会轻易让你脱身。”
裴暄之说道:“那你就先同我留在这里几日,云家人应该走到九霄宫了,你别自己去找云家的人。”
颜浣月思索片刻,独自踱步走到那面石壁前,画下符篆走进深处的石宫。
她从袖中取出那个黑匣子走了进去,被铁链锁在墙边的傅银环听到人的脚步声,便循声望来。
颜浣月掐起一缕焰火在空中飘荡着,又掐诀除去此地的血迹。
傅银环衰弱得仿佛只剩薄薄一层皮,他看着她取出一个小香炉来四下熏蒸。
她消停了许久不曾来折磨过他,今日进来这般收拾,傅银环聪敏过人,立即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