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暄之敛袖,手心朝上接了过来,有些烫,只能轻轻拈着。
“师姐真细心,只是你为何不觉得,能分那么多出来给你,这种馅的点心也或许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颜浣月笑吟吟地问道:“你会吗?”
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我不会。”
颜浣月拈起一块烤得热热的点心吹了吹,浅浅咬上一点,薄薄的千层酥炸破开一个小口子,浓浓的甜薯香气弥漫开来。
她抿下口中的香甜,听着檐外雨声,不禁说道:
“我小时候第一次去春耕垦地时,那庄上有位伯娘就给我们烤了窖里存的甜薯,她为人踏实淳朴,很爱笑,也喜欢高声说话,见我年纪小,对我最是照顾……”
那时,我以为她其实是我娘。
裴暄之默默地吃着点心,这甜丝丝的红薯味道总是能安慰到他已经单调到乏味的口味。
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半颗烤红薯于他而言,就是过年。
他从不轻易让别人的话撂到地上,可他这会儿不想接话,幸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他其实并不喜欢听到关于她幼年的话,她的小名,她修炼上的挫折,她获得的一切,许多难以控制的嫉妒总会在这种时候蔓延开来。
可这与她原本毫无关系,她甚至愿意为着幼年获得的那些相隔久远的恩情与一个废物成婚。
他想,他终究还是卑劣的。
裴暄之起身去拿了茶盏过来,颜浣月提起炉上的壶倒了两盏热水。
裴暄之饮着盏中热水,听着檐下雨声,许久,放下温热的茶盏,起身行了一礼,道:“颜师姐,雨停了,我该告辞了。”
。
虞照回师门后遇到的头两个人,就是他的前未婚妻与她现如今的未婚夫。
雨势稍停,阴云密布,她的眸光却比以往更加洗炼明净,充满韧劲与生机。
那少年拢着一件披风慵懒地坐在她横放在身侧的长剑上,神情倦怠。
可一看到他,少年立即显出一副虚伪的热络来,远远便轻声慢语地招呼道:“虞师兄,少见,一路可还顺利?怎不见你那几位道友同归?”
虞照并不想搭理他,可碍于礼节,还是说道:“他们还有事,裴师弟近来可好?”
裴暄之神色虚弱,勉强撑着笑意,显出几分只可与熟人知的落寞来。
“算不得太好,只得同颜师姐商量将婚期提到了九月,那时师兄若还在门中,一定来喝杯喜酒。”
纵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虞照心口仍是凉了一下。
他不在意这个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的妖物,他只在意颜师妹是否真的甘愿如此。
可颜浣月只是扫了他一眼,招呼都不打,便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路。
坐在剑鞘上的裴暄之也被灵力牵往那条路,他只得转过头来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虞师兄,我们先告辞了。”
虞照怔怔地立在冷风中,风灌进他的衣襟衣袖中,冷到了骨子里。
。
“师姐生气了?”
裴暄之垂着脚尖悬在遮天蔽日的幽篁中,看着她已经立在原地许久的背影,无波无澜地说道:“我与他说句话也不可吗?”
颜浣月随手一招,他便乘着剑鞘,裹着一阵大风被扯到了她面前,“我不想请他喝喜酒。”
裴暄之从容地撩开吹到襟前的束发金绳,双手撑着剑鞘打量着她,低垂的脚尖在衣摆下微微晃动着,“哦,可你不早说,那我单独请他就是了。”
“你人还怪好的。”
裴暄之浅浅一笑,眼底满是细碎的星辰微光,“只能说还行吧。”
颜浣月神色凉了下来,“你若也去沾他,以后与我也不要再多说了。”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哦,我知道了。”
第32章 成婚
虞照还未回其师许逢秋所在的凌虚峰拜见、递交问世实录, 就被提着一柄油纸伞的韩霜缨挡在了凌虚峰下。
虞照立即见礼道:“见过韩师姐。”
韩霜缨如以往一般清冷,淡淡地说道:“虞师弟,这一路可还顺利?”
虞照回道:“虽不算特别顺利, 但最终也还是尽数处理完了,我原本准备拜见师父之后就去见师姐, 未料到师姐竟亲自来了。”
韩霜缨说道:“哦?”
虞照取出一面玉雕法令,双手捧着献于她面前,“我们路过嘉南太宫山时, 见有魔气逸散, 便循着迹象寻了过去,破了阵法。”
“见那洞窟中有师姐所刻字句, 便先请人帮忙将那魔气压制了,那底下的魔元早已碎裂, 淤积的魔气留在那里不曾消散,我们重新处理后,谭道友提醒我将这伏山令拿回还予师姐。”
虞照当年在外门时,韩霜缨虽还未成为教习, 但有时也会被师父派去看管一下晚课, 她也曾帮虞照解答过一些修行之事。
闻听虞照此言, 韩霜缨神色平和了许多, 缓缓道:“既然你重新压制了魔气, 这伏山令就交给你拿着吧。”
虞照欲要推辞,韩霜缨却转身离去了。
虞照看着韩霜缨离去的身影,他知道韩师姐为人坦荡, 这件事他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
归荑也并非故意想要进那洞窟中闯祸,她也只是玩心大了一些, 才会以解开那处阵法为难点,让大家比赛解阵。
韩师姐的阵法布得太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等他们一同琢磨了三日将那阵法破开,进了洞窟之中见到洞壁上的字,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虞照,你那师姐太不会过日子了,这底下所镇魔元若是已经净化干净,只留下养山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既然她不要,那我将魔元拿了咱们平分,这玉令牌归我,是兄弟就不要声张。”
谭归荑话音刚落,萧惕然立即接口道:“这是师姐你发现的地方,历来这些遗落之物,谁捡了就是谁的,这净化了的魔元也理应归你,我可不同你争。”
傅银环也说道:“都归你吧。”
虞照自己也并不想要,可谭归荑想要的东西,他便想要帮她得到。
魔元是师姐不要的,自然可以取走,可这玉令牌是韩师姐特意在山壁上篆字写明了所属。
因而他说了句,“魔元归你,可这伏山令是我门中韩师姐所留之物,若是你拿走了,以后使出来被人知道,我着实不好在师姐面前交代。”
谭归荑有些失落,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低声说道:
“真是见色忘义,见你那韩师姐漂亮就忘了咱们这帮兄弟了是不是?虞照你可真磨叽,我真的会贪一块玉令牌吗?不过是试试你是在意师姐,还是在意我们罢了,哼,小气!”
他想要解释,可傅道友已经先一步取下伏山令。
魔元确实已被净化干净了,只是魔气还未散尽,伏山令刚一取下来剩余的魔气便涌了出来冲到了归荑,还惊动了途经此地的苏氏族人。
他们只好说是阵法松动,魔气外泄……
虞照十指紧握着伏山令,始终看着韩霜缨离去的方向,即便她早已彻底离开了这里。
他想起少年时看到过的问题,人行于世,论迹还是论心?无心之失算不算错?善意的谎言是否可以称为罪过?
他没有想要伤害师姐,甚至还带回了伏山令。
遮掩事实也只是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而已,毕竟那魔元师姐也不要,其实谁拿走了都可以。
看着手上韩师姐留给他的伏山令,他想,事情其实都很好解决,眼下,几句话而已,就既顺利地揭过了此事,还可以将伏山令送给归荑。
。
次日清晨,颜浣月在碎玉瀑边挥完刀进到心字斋。
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关于虞照平定了韩师姐当年所留残漏阵法,取回了伏山令的事。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书案之后,拿出一册书来翻看着。
伏山令之后,虞照在宗门大约会待到十一月下旬,而后再次下山,这一次,就是傅银环受伤的那次。
她现在不可沉不住气去干扰他们四人一同历练这条线,她得好生等到傅银环受伤,之后的人和事,才好不费力气地一一处置……
慕华戈凑过来悄声说道:“颜师姐,我昨日见了裴师弟,还指点了我一些阵法上的东西,他虽身体不好,但言谈有度,极有耐心,令我颇有如沐春风之感,想来待师姐必然会很好。”
说完这意在安慰人的话,就拿着书回到自己书案边去了。
颜浣月记得昨日裴暄之提到见过慕华戈的事,只是她一想到裴暄之对虞照那不太符合二人目前熟识度的热络态度,心里就有些感叹。
虞照这云京神仙子表现在外人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过耀眼了,裴师弟心里,怕不是也渐渐开始推崇他了吧。
啧……
她抛开那些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数遍的计划和对虞照魅力的质疑,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
这本法诀集录她已经背过了,可重复是记忆最好的方式,她每个月都会拿出来再翻着背一遍稍有些忘却的部分。
斗转星移,时序更替,等这本法诀集录再次背过两遍,已经是桂花飘香的时节了。
直到她成婚的前一天下午走出天碑,她在的排名比六月末又爬上了四个位次。
越往上越不好爬啊。
她走过寂静的黑夜,在心里构想着要不要再用一次裴师弟画的那个“聚煞杀邪阵”,好加深对阵法的实际熟练程度
路过藏书阁时,却见虞照独自负手站在玉阶上望着她,不知是要进藏书阁,还是刚从那里出来。
她瞥了一眼,闲闲地行过藏书阁。
虞照原本是想见她的,可他顾及旁人会说他的闲话,便等着颜浣月来寻他。
但他没想到,颜浣月竟真的一点都没有与他私下说明心迹的意思。
他此时甚至已经站在她每夜从碎玉瀑那边回来必然要经过的地方等她了,她竟真的能忍住不来与他表明一番。
还是说,她是为了以此种决然的态度,让他彻底以为她是真的想要与他断绝,与那半妖成婚。
呵,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单纯无知,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
次日恰是旬假第一日,天还未亮,颜浣月便被敲门声叫醒,韩霜缨带着早就从山下请的梳头夫人到她房中。
从沐浴更衣到最终点上口脂,每行一桩事都有一二礼数要遵,等全部收拾完,已经到了中午。
院中一应摆设掌门几日前已请人收拾好,今日的小宴也已经摆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