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啃点心,一边背着书,等第二壶稠酒喝到一半,裴暄之才披着斗篷带着肩上雪进到内室来。
颜浣月给他倒了一杯稠酒,回首见他解了斗篷,穿着一身雪色绣金锦衣,腰间没系玉带,只松松绑着一根滚金绳,显得他整个人颇有几分闲散舒然之气。
房间里暖,他爱这么穿,颜浣月也并不多说,赶紧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拨回棋笼里。
裴暄之路过她时,身上冷香有那么一瞬间将酒的味道涤净,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嗅了嗅。
裴暄之盘膝坐在她对面,敛着衣摆笑问道:“师姐回想棋路回想得如何了?”
颜浣月坐得笔直,将黑白棋笼换了一下,随手拈起一颗黑棋“啪”地扣在棋盘上,一脸高深莫测地说道:“开始吧。”
裴暄之也收起笑意,拈了一颗白子落在她旁边。
颜浣月有在努力,但下到第十三手时就已经全然看不懂他的路数了。
她尽力做到不过多浪费时间,尽人事听天命地圈着棋盘上那几小片地,希望不要输得太惨。
若是顾师兄看到她这会儿的路数,恐怕要问她是不是不想下了。
可裴暄之没有挠头,没有苦笑,没有质问,始终一边抿着酒,一边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她的棋路,仔仔细细地落着子。
好像她真有几分水平能让他研究出个什么明堂似的,她自己看着都有些脸热。
檐外雪落竹林,簌簌飒飒。
灯火旁,裴暄之一子落下,颔首道:“颜师姐,承让了。”
颜浣月深深舒了一口气,原本早就能赢,却能等在与她缠磨这么久之后才赢,也算他有些本事。
“我说了,我的棋艺很差。”
裴暄之说道:“颜师姐的棋路……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颜浣月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手收着棋子,说道:“天色不早了,你该……”
裴暄之适时给她添了一盏酒,含笑说道:“我黄昏时见过孙夫人之后出去转了转,顺便给师姐买了些首饰,还有长安近来卖得最多的话本。”
颜浣月问道:“什么话本?”
“《既入明德》,好像说的是明德宗弟子问世所见之事。”
颜浣月瞬间来了兴趣,眼底光辉熠熠,“拿给我看看。”
裴暄之递出一本用云锦包得方方正正的书,颜浣月打开第一页之后,就有些停不下来了。
这本书明显并非明德宗弟子所著,也不是出于灵修界,大约只是凡世杜撰,但胜在曲折复杂,引人入胜。
书并不厚,但是慢慢酒劲逐渐上来,她最后有些微醺,看不快,索性选择明日醒来再看。
合上书页,见棋盘上放着一个锦盒,裴暄之已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和衣睡了过去。
颜浣月放下书打开锦盒,其中钗环首饰,当真是琳琅满目。
她合上锦盒去床上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将小几挪到榻边,轻声唤道:“暄之,你躺下好好睡着。 ”
裴暄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继续沉睡。
颜浣月怕吵醒他,只能先将被子盖在他身上,俯身之时,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从他衣襟钻出,轻轻地勾撩着她。
微醺之中,她也着实有些硬要真真实实嗅一下的劲头。
这家伙就算不是在散香,也真的好香。
她看着裴暄之纤长的睫毛静静地在脸上倒映下一片阴影,许久没动掀动过,这才悄悄靠近他。
只是还未靠近他,裴暄之似乎是感到有人接近,头先往一旁偏了半寸,这才微微睁开眼,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说道:
“浣月姐姐……”
想偷偷嗅一下就被抓到了,颜浣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肩,低声说道:“我来给你盖被子,你好好睡吧。”
裴暄之躺在锦被中,极为困倦地阖上双眸,轻声呢喃道:“多谢……”
话还含在口中,人却已经睡过去了。
见他躺在这里这般无知无觉、毫无防备,颜浣月不免有些鄙夷自己,幸而她也只是想闻闻香气,从没想着为非作歹。
她起身去洗漱之后,灭了灯烛规规矩矩地躺到床上吃了颗守元丹,而后背着书直到睡着。
第二日一早,她刚起身,就听帷帐外裴暄之下榻时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撩开帷帐,见裴暄之正立在榻边扣着腰间玉带,一见她便笑道:
“不想昨夜竟在这里睡下了,今日放了院中人回家过年,我去跟管家说说,一会儿我带饭回来。”
说着便取了斗篷披上出了门。
颜浣月洗漱后刚刚将昨夜的棋盘收拾了,就听门外有人唤道:“颜夫人可在?”
颜浣月出门一看,见是陆嫣,便先将她请进来倒了杯茶。
陆嫣不好意思地说道:“原该昨日为阿暄和你接风洗尘,但因我母亲的病,耽搁了,母亲昨夜吃了药好了许多,我来是想问阿暄的意思,是放在今日,还是如何。”
颜浣月坐在她对面,含笑道:“二姑娘一来便是唤我,自然知晓裴师弟不在,陆家的事我并不熟悉,还是等他回来你再问吧。”
陆嫣忧心忡忡地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时会有些怕他,你们是夫妻,若是夫人的意思,他也会不同意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说道:“我做不了他的主,而且他体弱多病,也甚少与人争执,姑娘为何怕他?”
陆嫣歉然一笑,“或许只是我的生性胆小吧,自听说阿暄是妖物,我就总是战战兢兢的,其实他从未做过什么……实在没想到,我以为他很愿意听你的话呢。”
特意放了满院人的假,不是为了单独待在一起,难道还能是有什么谋划怕别人听见看见?
陆嫣不禁深深看了颜浣月一眼,听闻昨夜阿暄在她沐浴时进去,没一会儿就被赶出来,还吐了血。
说明他挨了顿打,而且这女子定能制住他。
分明是能打得他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的人,这会儿又说做不了他的主,实在太奇怪了……
阿暄好好的天衍宗不待,回到这个以前待他也不怎么样的家做什么呢?
颜浣月看着陆嫣有些失神的目光,总觉得她那双眼睛中的光钝钝的。
这一会儿的功夫连几句话都没说完,她就走神了好几次,着实有些异常。
颜浣月不禁轻声说道:“或者等他回来我问问他,然后给二姑娘回话,可好?”
陆嫣看着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而后才像是忽然回归正位了一般,回道:“也只好如此了,多谢颜夫人。”
第46章 你喜欢的
颜浣月想了想, 还是问道:“二姑娘,你近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我帮你看看脉象可好?”
竹林掩映的院门檐下,一阵不紧不慢脚步声缓缓踏来。
陆嫣看了眼院中天井下积着雪的竹叶, 摇了摇头,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 勉强苦笑道:
“多谢关心,我只是昨夜思虑我娘的病,睡得太晚了。”
颜浣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见裴暄之恰吐着薄雾, 提着一个食盒从竹影外踱过来,慢悠悠地行过东厢房檐。
不一会儿, 行到正房门外,一面撩袍踏进来, 一面噙着寒风,将大敞的门合上,无波无澜地说了句:“二姑娘来了。”
他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陆嫣立即站起身来, 含笑道:
“是接风宴的事, 来问问你的意思, 看放在今日还是哪天, 你夫人说做不了你的主, 是以只能等你回来。”
裴暄之看了一眼颜浣月,对方一脸置身事情之外的神态。
他笑了笑,对陆嫣说道:“二姑娘有心了, 我看就不必麻烦了,还是好好照看孙夫人吧,我听说老爷相看着要纳妾的事儿, 她知道后也很伤心,都跑去砸书房了。”
陆嫣又恍惚了一瞬。
娘操心照顾了爹大半辈子,人到中年恶病缠身,爹不甚往她床前照顾就算了,还能立即转身再娶一房。
娘就算有些疯癫,到书房里去时,也只是翻出了那些她恨了许久的旧画给撕了、烧了。
为了几张破烂画,爹还出手打了娘。
裴暄之叹息道:“我看老爷倒没必要再纳妾了,老爷也该好好照看孙夫人才是,二姑娘说呢?”
陆嫣自然认同他的说法,爹都多大年龄了,还要纳个比跟她幼弟一般年纪的女孩,简直让她觉得不适,但若是再生出个一子半女来,花的也是她们兄弟姊妹该得的东西。
可爹总说娘疯疯癫癫的,他身边总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的。
但今天阿暄都这么说了……
如今这个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怕没依着他的意思行事让他不高兴。
陆嫣回过神来,说道:“是,我会去同爹说说的,那我就先走了。”
颜浣月起身相送,裴暄之也跟在她身后。
等在院门口看着陆嫣走到不远处,便有侍女在等着接她。
颜浣月不禁问道:“暄之,你觉得你这二姐姐奇怪吗?她怎么总在走神?我走神时都没她这么明显。”
裴暄之将院门关紧,跟在她身旁走入檐廊。
天井处的暖阳透过繁盛的竹林与积雪洒落在他们身上,一时光影流溢。
裴暄之悠悠哉哉地说道:“二姑娘可不是我姐姐,何况师姐怎么知晓自己出神时不明显呢?你昨夜下棋时走了好几次神,在想什么?”
颜浣月顿住脚步面向他,问道:“那我出神时,这样吗?”
说着放空双眼,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纵是他鬓边垂落的束发金绳在风中微荡,她的目光也毫无反映。
她平日哪怕是沉默寡言时,眉眼间也总是萦绕着旺盛的生机,甚少有这种呆憨的时候。
裴暄之看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抿了抿唇,袖中手指紧攥,很想上手去狠狠揉搓她的脸。
他面上却依旧平和,抬起手来,右手食指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纤长的睫毛,像是掠过了细软的绒羽,直融到心口去。
颜浣月依旧认真模仿着陆嫣,神思放空,双眼无光,旁若无人地出神,口中说道:“你看,就是这样的。”
裴暄之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温热的眼尾,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上半身略倾向她,含笑说道:“师姐,你这不是出神,你这是需要看大夫的症状。”
颜浣月立即恢复过来,说道:“正是说呢,我就是觉得二姑娘出神太严重了,我把茶都递到她手中了,她还在发呆。”
裴暄之说道:“我看二姑娘还好吧,没有师姐你学得那么无知无觉,是你太担心了。如此,我稍候用过饭去提醒一下陆老爷,让给二姑娘请大夫来瞧瞧吧,若是真需要什么丹药,我倒是可以送过去。”
颜浣月颔首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