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合不了的,得承认这些。”焦骨说道。
焦骨抬起手,将一只食指伸进黑咚咚的眼窝里,“只能说尽量不要让它卷腥风下血雨,也最好……不要让我将这里撕扯得更加破烂。”
颜浣月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很奇怪吧,受伤过重的人多少会有些自毁之意,沉浸于苦痛之中,有时竟格外地令人着迷,自怜自艾,自伤自怨,躲在痛苦中,如此安全……这并不少见,我也并非特殊。”
焦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颜浣月,白色烟雾从她空荡荡的口眼之中飘来荡去,衬托得她像是一截年深日久的枯木。
“还有许多要祭我之事,切莫分心他顾,亦莫与己相负。”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远处缭绕而来。
焦骨怔了怔,低声说道:“分明饮了心头血,为何裴师弟还是这动静?”
骤然惊醒,颜浣月缓缓睁开眼,纱帷之内,昏晓混杂,正是拂晓时分。
她睡眼惺忪地将手伸向一边,果然摸到一处烫手的肌肤,不禁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道:
“昨夜伏案而眠时也不知阖窗,我就猜你多半会因此招病。”
裴暄之被她打了却也不恼,只捂着被子咳嗽着,咳得天旋地转、泪眼朦胧。
这会儿头痛欲裂,他只得将手从暖意满满的被窝里伸出去按着眉心,带着倦意闷声闷气地说道:
“不全是忘关窗的缘故。”
他本是晕了过去,她却以为他是睡着了。
此番多日未曾应灵,方一玄降,还未出纸胚,就突遭一击,被打碎了纸胚,损了神魂之气。
不知陆慎初去西陵的路上是如何得罪了那一帮人……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因此身躯空守,染了风寒。
唇边依过来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药,裴暄之眨落热泪,昏昏沉沉地将药抿入口中。
转瞬即逝的清甜过后,一阵苦涩充斥齿间,连似灼似痛的呼吸都弥漫着艰涩的苦味,冲得他喉间灼热,连咳嗽都被压住了。
颜浣月躺在床侧,右手往枕下一抹,从藏宝囊中摸出一颗糖来塞到他口中。
近几日消耗甚多,稍过一会儿还要起身修炼,她此时身沉口懒,也没有与他谈天说话的精力,抬手按在他额头上,将灵力散开。
头晕目眩的感觉稍有缓解,裴暄之抿着糖,安安静静地枕在软枕上被她温暖的掌心“镇压”着。
“颜师姐,被子里好热,我一直在出汗。”
颜浣月轻声应道:“嗯,出些汗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些了。”
颜浣月在明德宗待了几日,再未被牵扯进虞氏的事情之中。
裴暄之这场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严重。
她不好在他面前多问,但猜测约摸是渡情潮时不管不顾地耗损太过。
虽饮了心头血,但他还未有时间彻底吸收调养过来,又枕着凉风酣眠一场,致使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这几日他总是昏昏醒醒,一粒丹药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会发热冒冷汗。
整个人病恹恹地,喂饭也喂不了几口就不愿吃了,原本也不大康健,几日里又消瘦了不少。
裴暄之倒是甚少表述自身病痛,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他向来乖觉,看得清分寸,晓得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清楚什么是徐徐图之。
他知道前几日她因何才愿意惯着他,期间许多次她分明只是在强忍着他。
她不是沾染几次就能顺便喜欢上谁的性情,如今他渡了情潮,她也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若还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得寸进尺、求东要西、口不择言,逼得太急,显得太过自私自利、忘恩负义,恐怕反倒会得罪她。
最好在这个时候懂事一些,那几天的事暂且提都不要提,将来……
因而他无事时并不怎么打扰她,薄薄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很少言语,比窗外的春风还要安静。
除非颜浣月修炼间隙闲下来喂他吃饭时同他说话,他才会应答一二。
封长老来看过,只说他根底有所好转,然不知何故,这次风寒确实侵身不浅,来势汹汹。
不过他如今的身体比之以前已好了许多,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丹药乃草药精华所成,他这身体不太能承受得住,如今暂且先不要给他用了,还是需熬药温养。
因而颜浣月一边修炼,一边还要照看裴暄之,时时有事牵绊着,倒也真是没有空闲去格外打听虞氏那边的事。
不过纵是虞照活了下来,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自然更是折磨。
只是裴暄之从渡过情潮后就有些古怪,先是那夜她背书时,他们对面相坐,他从未抬头看过她一眼,而后就是病中。
他以前看她时,目光总是很淡定坦然,甚至有时还会显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可如今一旦与她目光相对,他就会状似无意地别开目光。
再随口搪塞几句“我头晕。”“颜师姐,药太苦了。”“师姐,我自己吃吧。”……
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在黑暗中低声说道:“颜师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知道,多谢……”
知道他在在意什么,颜浣月心里竟有些轻松。
他不曾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粉饰太平,也不曾过度反应。
就算颜浣月认为他身负魅妖之血,对他存有颇多容忍,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如今却也不免感到几许舒心。
魅妖……倒也没有传言中那样不堪。
接连五日,每夜她睡下时,枕上都会放着一颗灵气均匀的五行灵石,这种东西很少见,他却能拿出来五颗来给她,不知是不是掌门私下给的。
她这次也没有特别客气,饱饱吸了两颗,因心头血丢失元气也逐渐被弥补了过来。
近日照顾病患、吸取灵石,又是还要接待前来探病的各宗门中人。
临到天衍宗众人准备离开明德宗时,颜浣月才从前来探病的同门口中听说神都门同虞家就秘境之事商议的结果。
两家私下解决,不经巡天司之手。
或许确定了是虞照同谭归荑此前确实吃过不该吃的东西,因而虞家反而未再大肆声张、寻求公道。
只要求废了谭归荑五成修为,恐怕是担忧谭归荑会起杀心,倒是没大胆到敢在废了她一半修为后还让她照顾虞照后半生。
在此之外,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还需协助虞氏护住虞照性命,若将来虞氏寻到良法,思鸿长老还需帮他修复身躯。
那毒是颜浣月拿傅银环的血肉为引,又加了许多毒物药物多炼。
那些毒物药物不断溃烂肌肤,侵蚀骨肉,只能暂且消耗他人灵力压制,想要真正彻底止住都不知要耗费几年光景摸清药方。
想修复?
除非他们能摸清药方,并且找到傅银环。
颜浣月坐在床边看着手中平静的黑褐色汤药,她的面容映在其中,分不清是明是暗。
白瓷勺入碗,她的面容也立即破碎开来,她搅着手中滚烫的汤药,一边搅,一边往白瓷碗中吹气。
周蛟同李籍、慕华戈坐在屋内桌案边,对虞照的遭遇皆是唏嘘不已。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听着,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待温了,才递到裴暄之苍白的唇边。
裴暄之启唇抿了一口,苦气冲鼻,他发狠将药咽了,却也忍不住转过头咳嗽了起来。
周蛟不明就里,显出探望病人该有的殷勤与担忧,疾步过去看了看咳得满面通红的人,说道:
“颜师姐,瞧把他烫的,这几日我暄之老弟也不知怎么在你手底下过活的。”
说着极为热心妥帖地接过药碗边吹边搅,乐呵呵地递到裴暄之面前,说道:
“裴师弟,这药闻着就苦,一勺一勺吃着更苦,我有经验,等凉一些了你一碗闷了,立即噙一颗蜜饯甜嘴,不必这样一勺一勺地受煎熬。”
裴暄之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上,神色莫辨,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近似感激的情绪,“真是多谢师兄提醒了。”
周蛟听了,像是得了什么肯定,更加殷勤地搅着汤药散热。
颜浣月看他将药搅凉得差不多了,才说道:“他受不住的,我此前也照你这么说的让他一口气喝了了事,谁知竟全吐出来了,碗也扣到床上弄得满床药味,只得一勺一勺喝了。”
说着接过周蛟手中的药碗,继续喂他,安慰道:“忍一忍,等喝完了再给你蜜饯吃。”
裴暄之“嗯”了一声,继续毫无怨言地“吃苦”。
周蛟双手抱臂立在床边,看着裴暄之忍苦忍得泛红的眼尾,只觉得他为了讨好颜浣月还得眼带笑意。
但也或许是受苦太多也很难真正地笑出来,因而藏匿在他眉眼间的某种情绪,多少显出些令人心酸的意味。
虽丢失十多年,但怎么也是天衍宗掌门之子……
周蛟深深地认为是身体的局限迫使人无法真正地从内心站立起来,才会得了一丝关怀照顾就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裴暄之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原本是天之骄子的虞师兄……
周蛟忽然觉得世事当真无常,想起虞师兄的遭遇,仿佛只是梦中恍惚间听闻的一般,他嗅着真实的苦药味,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裴师弟,你这样,突然大病一场,难免耽搁事儿。我看,不如以后我周家专门请个人照顾你,这样对你而言便于专心休养,也省得颜师姐修炼之时还要额外费神看顾你。”
裴暄之看着颜浣月略有思索的目光,立即否决道:“劳烦周师兄费心,封长老说我身体根底恢复得不错,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
周蛟了然,适可而止,又转了话题,乐呵呵地说道:
“那桌上那些补品颜师姐记得收好,明日就要走了,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再同虞师兄道别?若都去,我再去同其他同门说。”
慕华戈和李籍当场便应了,颜浣月神色间滑过几分清晰可见的惋惜,也叹着气应了下来。
等随众人去探望虞照时,她却被挡在门外。
同门们对虞氏此举颇有微词,颜浣月却甚是坦然自如,只说道:
“虞师兄如今不好,他们心里难受,我是该迁就一些才是。”
回去的路上,周蛟无不可惜地说道:“隔着纱帘不让人看,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听虞家那位小十七说早前几日人都快成脓水了……唉,真是受苦。”
来晚了的的薛景年独自往虞照所居的客舍来。
抬头望向春风暖阳里的紫藤花瀑,恰见一抹雾粉身影跟在一众人末尾从院门前走出来。
他呼吸轻了许多,顿住脚步,立在原地等着她。
颜浣月见他似乎有些气色不佳,不知他不往院中走,反而等在那里想做什么,等路过他时,却听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