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浣月瞬间头皮一紧,血脉微凉,将一块切好的糕点塞进他嘴里,说道:“还早着呢,先别提这个。”
裴暄之眨着濡湿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提?”
颜浣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心,说道:“吃东西呢,别多话。”
裴暄之偏头躲过她递来的点心,虚弱地说道:“那我先不吃了,我想和你说话。”
“若是不饿,那你就先休息吧。”
裴暄之病恹恹地笑了笑,“我想说我回去父亲肯定会让我闭关,听说有山中散修会在四月集梨花酿酒,若是我下个月能出来,我们就去天衍山涧看梨花雨雪好不好?。”
颜浣月原本以为他说的是另一桩事,没想到他压根没意识到他下个月最该担忧的是什么。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除却天衍宗所据之地,天衍群山中散修在山涧中收集梨花酿酒的事她小时候看过许多次,对此倒是兴趣不大,随意应承了一下,说道:
“你若是去山涧看梨花也可以,不过,你成年的事,需给掌门说一声,省得他被蒙在鼓里,将你关得太久。”
裴暄之脸色变了变,蹙眉说道:“这种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好,你若能回来,我怎样都好,你若不愿回来,我就是不闭关,还不是生不如死?”
说着,他攥住她的衣袖,双眸漾着水色,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失控之后你受不住,我也不想看你受罪的……姐姐若不回来我也不会怨你。”
“只是我若死了,你就将我炼成香料带在身边吧,如果将来遇到你喜欢的人,我还能帮你,不枉你曾帮过我。”
颜浣月被他那清淡又决绝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随手将手中的小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强行将他按回床上躺着,斥道:
“简直胡言乱语……你病糊涂了,不知自己在口出什么狂言,先休息一会儿,吸收丹药之力好好恢复。”
裴暄之淡淡一笑,他说的确实不是真心话。
不过她记得下个月的事就好,多说无益,因而他倒也不多反驳,安安静静地躺着。
半晌,才蔫蔫地说道:“你们早早就回来了,对姜家的事并未多做讨论,看来那桩事与姜家并非直接牵连?”
颜浣月将此事同他讲了,又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想不通。”
裴暄之回望着她,唇边隐着轻浅的笑意,
“我也不知昨夜我为何未曾被魇压,但是想来,那阵法是为人族而设,想魇住一个半妖,恐怕少布了一道术法。”
颜浣月说道:“也可能是你身上的长命锁……罢了,幸而那个横插一手的纸人杀意不浓。”
封长老给掌柜的一家搜魂时,她看到那个坐在栏杆上的纸人也只是魇住他们,像猫儿逮到耗子一般玩弄,并未真的下死手,言语之间倒有些驱邪扶正的意味。
玄降中人亦正亦邪,邪亦似正,正亦似邪,那纸人看着鬼气森森、诡异非常,却未必是个真邪物。
可是那个纸人到底在仁义客栈潜伏了多久,又逃往了何处,为何连天衍宗的人都没有找到它?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震得心口丝丝麻麻的痛意再度一层一层蔓延上来,他温声说道:“我下午想吃些清汤面。”
颜浣月替他盖好被子,应道:“我知道了,你休息吧,我陪着你。”
“嗯……”
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一只小狗跑到门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又被燕子吸引,摇着尾巴看着檐上的燕子一家。
父母出去觅食,三只雏燕感到了威胁,窝在窝里不敢出声。
没一会儿“哒哒哒”地跑来一个小女童,蹲在小狗身边,一脸好奇地仰头看着窝里的小雏燕。
初次相逢,双方都很沉默。
许久,小女童茫然地说道:“一、二、三……还有一个呢?少一个呢……”
颜浣月也并未打扰他们,可又过了片刻,赵柴儿踢踏着不太合脚的鞋子远远走来,
“小珠花,怎么跑到这里了呢?你奶奶寻你呢,走,我带你回去。”
颜浣月见裴暄之还睡着,便掐诀落下一道结界隔在床边。
小珠花一见赵柴儿,立即握住脑袋上两条梳得光顺的小辫子,迈着短腿儿边跑边倔强地喊道:“别想剪我的头发。”
赵柴儿乐道:“瞧你小气的,给哥哥剪三根就行,烧来问问吉凶。”
小珠花边跑边说道:“我只有两根头发,可没有第三个变卦,你早就把命输掉了,不要想剪我的头发。”
赵柴儿闻听此言,瞬间面色从苍白,春日的阳光里,亦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珠花抱起小狗躲在阴暗的角落,像个小兽一样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偷偷拿骰子问了许多遍了,怎么不敢求仙门的人帮你?”
赵柴儿脸色更白,“我分明只在心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问这些……”
颜浣月闻言推门而出,笑眯眯地看着小珠花,一脸敬佩地说道:“好厉害的娃娃,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小珠花“哒哒哒”地跑到她身后,有些害羞地说道:
“赵哥哥上午一直在向前堂的人打听避邪的法子,昨夜你们没到时,他讲过有人赌博输了命,被索命的事,他昨晚一个人摇骰子摇了好久,就是想摇出个满意的数儿,这会儿骰子不能让他满意,就又要薅我头发,这些加在一起,我要是猜不出来,就跟他一样傻了。”
颜浣月感叹于眼前这天地孕育的思维敏捷之人,提裙半蹲在她面前,问道:“那你知道他为何要你的头发吗?”
第75章 打赌
小珠花看看赵柴儿, 他面色发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不过却又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神情,随口说道:“多冒昧啊, 原来是瞎猜的啊,我还以为见到什么能看清人生平所有事的神仙了呢。”
小珠花有些恼, 瘪着嘴说道:“明明不是瞎猜,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就算是瞎猜, 也是你故意让我瞎猜的。”
赵柴儿瞥了一眼颜浣月, 又随口对小珠花糊弄道:“知道了,我的错, 我的错,再不剪你头发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颜浣月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说说吧,为何非要她的头发?”
赵柴儿自觉不是她的对手,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 解释道:
“只不过是方才听你们仙门的人说稚子沾染尘世俗尘尚浅, 或许借助他们比别的手段更容易窥探一些天命……他们说了这只是虚假的传闻罢了, 可我这心里, 猫挠似的, 忍不住就想试试。”
颜浣月轻轻抚了抚小珠花的脑袋,在她肩上落下一道护身法诀,轻声说道:“去吧, 先去找你奶奶,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
小珠花抱着几次三番欲挣扎下地的小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颜浣月这才望向精瘦高挑的赵柴儿, 见其面色略黄,两只眼睛周围都渗着一层淡淡的黑紫色眼圈,看起来一脸疲惫倦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问道:“愁得睡不着觉?”
赵柴儿见她生得雪肤红唇,在阳光之下格外清晰耀眼,比之昨夜在客栈灯下初见时的朦胧意态,更多了真实的冲击。
好看的人谁都喜欢,他也不例外,所以她随口的一句问话,却还是让他禁不住有些脸热。
他仿佛瞬间变得很忙一样,无意识地挠了挠头,扯了扯衣摆,又整理了一下衣襟,说道:
“昨夜睡得挺好……我昨夜没听到什么动静,你也没叫我,叫我的话,我会来帮忙的。”
颜浣月问道:“你当真同人赌输了命?”
赵柴儿闻言摆了摆手,笑道:“没有的事儿,不过是假的罢了,命真能输吗?”
说着又往她身边凑了凑,摆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试探性地笑问道:“我跑了,难道还能杀得了我吗?”
颜浣月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如果是寻常人,倒还罢了,若不是……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只有你自己清楚,以你的债主的能力,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债主杀不杀得了你。”
她的眼睛分明清澈干净,毫无杂意,平静得就像两汪澄澈见底的湖水一般,可赵柴儿还是在某一个瞬间觉得她分明有些瘆人。
这种熟悉的压迫感带着巨大的威胁,像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顷刻间就可以折断他的脖颈,将他拖进不知有多深的深渊。
一点点单独相处时的绮念在倏忽之间无声地碎了一地。
赵柴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又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你如果有能力,就可以像小珠花一样看出你想知道的事。”
颜浣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意地将拂到腮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淡淡地说道:
“若是不想说便罢了,只是奉劝你别再同天命打赌自欺欺人,将精力都耗费在卜问之事上了。”
“你若真的害怕的话,不如先去给自己置办丧仪,省得临死前的时光只顾着害怕,一桩正事儿都没办成。”
赵柴儿张了张嘴,想生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颇为赞同地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个人之命个人握着,颜浣月没想到这种话他竟也不反驳,便也索性不再多问,转身往房门边走去。
身后赵柴儿追出两步,收起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不决地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我是说是我一个朋友,不是我哦,他娶了个新妇,还没怎么样,总是在生病,你说他那新妇有没有可能有点儿邪乎?”
颜浣月顿了顿脚步,抬眸看了一眼房门,里面正躺着一个时常缠绵病榻的病患。
见她忽然站住也不转过身来,赵柴儿立即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地摆着手说道:
“不是说你们,我是在说我的一个朋友,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其他的乐趣,就爱同人打赌。”
他的眼睛泛上了一层光彩,“你知道打赌的乐趣在哪里吗?就是对天命,或者说是对未知的窥探,得到了验证之后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满足与骄傲。”
颜浣月转过身来。
赵柴儿继续说道:“他也跟人赌骰子之类的东西,只是大多数赌博的人都只为了钱,而不是那种赢得未知的快乐,和对赢家真心实意的拜服。”
“其实我朋友喜欢赌,任何赌注都可以,哪怕是一片树上随便折的叶子。直到一年前,他同人打了一个赌,赌的是正在新建的一处宅院会不会塌。”
颜浣月闻听此言有些无言以对,莫名其妙的,赌别人家新建的宅院会不会塌,真是吃饱了撑的。
赵柴儿陷入了回忆,眼神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我朋友虽爱打赌,但向来不爱赌这种事,可是当时聚在一起喝酒的几个人都在起哄,而那家建房子的,又是惯爱以次充好赚人便宜的奸商,大家平日没少被坑骗,也都想看他们家里出事……”
“我朋友赌输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的砖,最好的土,又是最好的匠人,很难把房子盖塌,可是打赌的当夜,那房子就塌了……房主一家去看新屋,全捂在里面,再没出来过……”
颜浣月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或许那房子原本就有些疏漏。”
赵柴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可是那天跟我朋友打赌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场打赌里认为房子会塌的赢家,没过几天就忽然变得没了魂儿一般,有天夜里跑到我朋友家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带血的绣花鞋,痴痴傻傻地非要再赌一回……”
“颜师姐……”
颜浣月回过头,半掩的小窗内传来裴暄之颇为痛苦的咳嗽声。
颜浣月疾步踏回房中,见他已自己爬起来半靠在床头边,床边的结界已被他解开了不知多久。
这种简单的结界她留的原本也是他知道的法诀,因此她但也并不过多惊讶,只是倒了一杯温水拿到他床边,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