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磨磨蹭蹭地跟在简悠身后,就是想在简悠撑伞的一瞬间挤进去,这样颜师姐就得去与显卿师兄共伞。
颜师姐小时候在长清殿养过一段时间,显卿师兄多少也亲自带过她,他们本来也熟。
颜师姐在显卿师兄身边时,也不会像他走在师兄身边时表现得被是割了脑子一样,变成一个行走的呆货。
说起曾经养在掌门膝下这事儿,他忽然想到了裴暄之,心里也略微咂摸了起来。
掌门真人事务繁忙,当年又是才从魅妖手中回来不久,又自己给自己判了雷刑,受刑之后本该是好好修炼、梳理宗门事务的时候。
他分明可以将颜师姐寄养在其他长老身边,最终却还是选择将她养在了长清殿。
会不会就是因为那个魅妖骗他说裴师弟已经被母体炼化,他失了一个孩子,见到才出生的颜师姐就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根本见不到人世的孩子呢?
可是照常理来讲,像是掌门真人那样的人,能被魅妖掠走本就是耻辱,还跟魅妖有一个孩子,那更是一生抹不掉的印记。
孩子被她炼化了,免于出生,掌门应该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才是啊,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李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矛盾重重,但这事儿都快过去八百年了,裴师弟也已经回来了,想到这些能有什么用呢?
颜浣月见李籍有些失神,便接过了小二手中的两把伞,说道:“多谢,我们会还回来的。”
说着摸出几个铜钱轻轻放在他手心上,“但我们可能回来得晚,这伞也有还不回来的可能,这些钱你拿着,再去买两把新伞,免得我们还不上时你为难,若是我们回来了,就拿旧伞同你换新的,好吗?”
小二轻轻攥住那些钱,一股酥麻自掌心的冰凉的铜钱蔓延出一道接往心口的暖流。
又“嘭”地一声,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炸开,激得他全身战栗,腔中涨满了难以言表的舒爽与缠绵之意。
除了她之外,他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无意识地抿着唇,低下头点了点懵乎乎的脑袋,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颜浣月用伞柄戳了戳李籍,把伞递给他。
刚撑开伞走出客栈门,才与三人走出不远,还未出这条街,身后客栈里猛地冲出来一个身影直接钻进她伞下。
来人沾着天雨薄薄的湿意,笑意盈盈地悄声说道:“来得匆忙,外来的人太多,渡口的伞也卖空了,昨夜淋了许久的雨,嫂嫂请带上我吧。”
颜浣月直接抬脚踹出去,少年一身紫锦单衣散如莲花,从伞下飞快地绕了一圈,绕到她另一边。
颜浣月一掌击过去,冷声道:“虞十六郎,你找死是不是?”
虞意躲了一下,踮足落到李籍伞下,笑道:“不过共伞罢了,颜道友好生吝啬,上次见你还是在横宿城外,知道我十二哥的药被狐妖盗卖鬼市,你也着急吗?”
“是吗?虞师弟的药丢了?方便说说情况吗?”
走在最前面的苏显卿转过身来,一阵无影无形的威压随之而来。
虞意被威压震得喉间冒出一股腥甜,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那道威压忽地消失不见。
他方才没注意到苏显卿,以为能与外门弟子出来的不过是也是外门的而已。
一见苏显卿在此,他便立即收了那些虚张声势,咳嗽了一阵,吐了一口血,被细雨冲散。
他连丝毫愠怒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掐诀一礼,道:“见过苏道友。”
李籍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说道:“虞十六郎你好大个人,凭空污人清白是怎么回事儿?颜师姐何时是为了虞师兄来的?”
一旁的缄默简悠只冷笑了一声,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咋呼小子,她见过许多。
虞意眉心的“天眼”因是被颜浣月本命横刀所伤,带着她的先天灵气,痊愈得有些缓慢。
这几日下雨,眉心的伤还有些痛痒,为此,他念了她许多日夜。
谁知一出客栈就见她走在不远处,本想拿虞照气一气她出出气,谁知这一脚竟踢到了苏显卿眼前。
苏显卿他是见过的,不比横宿城外的慕华辞温和好说话,他是真的会亲自动手。
虞意低声说道:“我胡说的,就是想引起你们注意罢了。”
颜浣月冷笑道:“你哥哥有恙在身你不痛心却还能对他如此胡言乱语,若再拿虞师兄同我胡说八道,我能给你开天眼,也能给你开瓢。”
虞意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低头说道:“知道了,颜道友,我错了。”
恰好转过街角,虞意正要独自走进雨中,苏显卿问道:“你方才说虞师弟的药?”
虞意止住脚步,吞了一颗丹药压住腔中泛上来的血气,回道:
“原本是要带去明德宗给十二哥治病的药,路上被狐妖盗走转卖给鬼市的商贩了,我阿姐命我带人前来寻回,带来的人已经先去了,我去找他们,告辞。”
说着向四人行了一礼,彻底跑了开来,溅起一串水珠。
檐上坠落的水珠断断续续,立在门边的小二攥紧了手中的铜钱,阴沉着脸望着长街尽头已无人迹的方向。
有一女子一身鹅黄衣裙拂过他身边,面上的素白薄纱在风中泛着微澜。
她回身对跟过来的男子说道:“姜兄,走吧。”
一身农人装扮的姜叙声拿着伞慢悠悠地踱出来,说道:“谭姑娘,等等,伞。”
谭归荑笑道:“不过是斜风细雨罢了,淋着倒还快哉,我可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
说着也从未注意到身边的客店小二,提裙走进细雨中。
姜叙声刚走到门边,身后就有人同样农人打扮的人在他头顶撑了把伞,叮嘱道:
“大……小声,你母亲叮嘱过,你的伤还没好全,鬼市又隔绝灵气,要仔细一些。”
姜叙声接过伞,说道:“小城,你同我共伞。”
小城诚惶诚恐,连连推辞。
姜叙声直接撑开伞将他扯进来,低声说道:“省得某些人一会儿后悔。”
谭归荑站在门前,说道:“姜兄,多大的人了,出远门还要受母亲辖制,此生能得几分自由?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唯唯诺诺了。”
姜叙声没有接这个话,只笑着说道:“谭姑娘,走吧,你不是还想追回虞兄的药赎罪吗?”
又是几个人走进雨幕中,消失在长街尽头。
未曾被注意的小二将手中的铜钱放入衣襟之中,从门内拿出一把旧伞,远远地跟了上去。
第82章 不沾因果
自渡口西行小半个时辰, 便可闻得风雷隐隐,再行半个时辰,便可望见一处波澜壮阔的大河。
大河之水自数道弯曲狭口奔腾决下, 河水激流,声势浩大, 如天地之间擂起的雄浑战鼓,瞬间便能令人敞开胸襟,忘却世俗。
飞溅的大河之水像喷薄而发的大雾, 遮掩着轰隆隆的河水冲击之声, 将河边岩石洗得洁净而锋利。
这便条河便是四象之景内真正的两族交界之处。
漫天雨丝伴着激荡的水流,沁人心脾的水汽扑面而来, 深吸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 灵台清明。
大河之上,伫立着一座古朴雄厚的八十一孔古石桥,横绝于波涛翻覆的河水之上,望之宽广而磅礴。
或许是因为天雨, 此时桥上行人稀少, 河岸边也没有几个人。
河畔湿草地上, 越加猛烈的天风中, 颜浣月手中的伞纹丝不动。
她立在苏显卿身后, 压了压鬓边乱舞的发丝,一派自然地说道:
“显卿师兄,我昨夜出去过一趟, 似乎听人说到了地脉的事,听着,隐约是有人意图掘开鬼市根基……”
苏显卿侧首看着她, 隔着朦胧水烟,弯了弯眸子,
“鬼市落在交界之内,水土天影之中,又没有灵脉径流,灵气匮乏,自当年驱逐魔族之后便甚少传出消息,而今重开,不就是等着我们去搅散的吗?”
颜浣月说道:“是开掘根基。”
苏显卿说道:“那同我们没有关系,本就是四象之景中的一片神隐之地,要是真掘开了,咱们去开开眼界。”
一旁的李籍恍然大悟道:“神隐之地没有灵脉,所以显卿师兄看中的是我们三人平日的剑术、刀法?”
苏显卿见他仍还不信之前的实话,只好笑了笑,拿出四张面具分给几人,说道:
“是是是,到时候可没有灵气,藏好你们的兵刃……算了,可能也会被收走,走吧。”
李籍心里一喜,朝沉默着的简悠看了一眼,简悠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
颜浣月戴上面具跟着苏显卿等人踏入河水,只觉得河水像最彻底的洁净法诀,将她身上的灵气洗得干干净净。
第一步河水沾衣,第二步踏入交界。
原本还是白天,却瞬间陷入一片凄凉萧索的黄昏之中,茫茫无际的荒野之中,雨势也越来越盛。
这里是灵气稀少之地,又在两族交界,修士和普通人无事都很少涉足,因此也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颜浣月第一次到此,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极目之处似有灯火隐隐,便抬手一指,道:“师兄,那里。”
苏显卿说道:“先过去看看,先不要声张了,稍候,等我若是摸清底细将人往外赶,你们便去搜剿藏匿在别的地方的,不必死战,只需赶出来,与我汇合,我讲清楚了吗?”
三人齐齐点头。
鬼市远远看去便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城,城门上的石雕上龙飞凤舞地刻着“无灵城”三个字,两排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列队而立,四人身上带着的兵刃便先被卸了下来。
及入城中,大道横直,主街两旁的商铺楼宇开敞的窗内,竹帘迎风鼓动,其上有玉璧压帘。
街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城楼四角的铜铃与各家的玉璧之声在风雨中遥遥应和,倒是一派清盛平和的景象。
只是行人皆蒙面或带着面具,倒令这处繁盛的城阙,略显诡异阴奇。
四人清一色的粗布衣裳边行边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戴上面具之后的简悠倒像是无端放开了往日的拘谨,到这儿问问,到那儿问问,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苏显卿耐心地跟在她身边同她解释着,顺便带着三人驻足观察。
像他们这样的人属实不少,只不过走走停停的,即便是在鬼市,除了售卖一些简单的丹药灵器之外,也很少能直接看到店中到底是做何交易的。
夜幕降临时,雨势渐渐小了不少,几人大约将主街走遍,也未寻出一家光明正大做不良交易的地方。
刚绕过主街走进一条东西向的街道,就见槐树下,同一个伞下面,一戴着牡丹面具的女子拽着一戴青花面具的男子问道:“说实话,你到底碰过没碰过?”
那男子像是被叩了一个天大的冤屈在头上,悲如泣血地说道:
“你为何要怀疑我呢?我只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罢了,他们都要了,我嫌脏,在外面喝酒,你怎的这般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是那种人吗?她们都比不上你,我怎么会看上她们?”
颜浣月听这声有些熟悉,似乎是昨天来时跟在他们小舟后不远处的那条船上的人。
当时还莫名其妙将她和简师妹评价了一通。
那女子显然被男子这番言论安慰到了,破涕而笑道:“嗯,我当然相信你,我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罢了,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同那些公子老爷来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