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便加倍报复。谢家夫妻俩气喘吁吁,躺在儿子僵硬的尸体之下,口中不断冒出鲜血,手一直向我伸出来,什么都交代了,可还是换不来解药。我根本就没有带解药。两人死不瞑目,谢必言的眼珠子却在那时掉了出来,差点化了。”
“三具尸体,我全推到寒潭里。谢必言半夜冤魂索命,索他亲爹娘的命,不关我事。”
初九的脚点了点水面:“不觉得我残忍吧?”
薛冲斩钉截铁道:“怎么会?我巴不得这样对我亲爹亲娘呢!”
“多少人报仇雪恨后,功成名就,看到仇敌过得太惨,竟心生怜悯,自我反省。恨自己做得太毒,又想起来仇敌不是没有好的时候……”
“放屁!那是记性差!”薛冲一拳捶到桥面,“反正我不会!”
步琴漪欣赏道:“没看错你。太容易原谅的错误,原本就没伤害太深。”
他朝薛冲眨眼睛:“真的不怕我?”
“不怕我?”
“你都披着一张人皮在我眼前好几天呢,我何曾怕过你?”薛冲笑道。
“生辰快乐。”初九忽然道。
“……”薛冲愕然,她忘记了。她明天过十九岁生日,这一整天都没想起来。她没告诉过珍珠和师母他们这回事,所以更没人想起来。鹤家更是说起来只有鹤颉记得。
“没什么礼物能献给你,但还是准备了一个。”初九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呢。”
薛冲嘿嘿笑道:“你准备什么我都说好。你对我很好——什、什么?”
初九转眼间已换了面目,连身高都缩短了似的,微微弓着腰,体态是个中年妇人,而脸更是慈眉善目,是卖杏花酒的沽酒大娘,是路边叫孩子们回家吃饭的面摊老板,还像那些在绸缎店选料子微笑的妇人,随处可见,温柔可亲。
“冲儿,生辰快乐。”这中年妇人开口,声线都变了,薛冲几乎在哪里听过,平凡寻常,可她说的话,是薛冲这一辈子才没听过的。
“马上就十九岁了,是大姑娘了。你做出了娘一辈子都没想过的大事,你是我们万星城的骄傲。我和你爹商量过了,给你凑了五十两银子,去打一把好剑,不要被别的同学比下去了。”
薛冲抓住妇人的手:“我……我不怕被同学比下去。”
“胡说。别人有你没有,你怎么不眼馋?别人有的,冲儿一定要有。去了天都剑峰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就是靴子就得穿坏不知道多少双,还有马匹,门派里有马,可总得让给师兄师姐,冲儿还是得自己去买一匹,才能走得快走得远。”
薛冲怔住了,就算知道是假的,还是喉头发哽,她低下头,再抬头,已泪珠滚落,她努力克制,仍然下巴发抖:“我不去远的地方,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北境。我不要花那么多的钱,你和我爹都没去看过。”
“又胡说了。你去过中原就是我和你爹去过中原。你的眼睛看过的风景,就是我和你爹看过的风景。把钱拿着,不要再推辞了。别愧疚啦,拿着呀,拿着呀。我和你爹只有你一个孩子,不疼你疼谁呢?”
妇人拿着钱递给薛冲,薛冲肩膀抖着,接过钱,猛然抱住初九变化的妇人肩膀:“你让我今天听了这些话,来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和我说,我该怎么办呢?”
她滚烫的眼泪落到步琴漪肩头,步琴漪拍着她的肩膀,男声说话:“会一直有人对你好的,不是我也没关系。”
“你说你不配别人对你好,我那时听了很难过。”
“坚信你是有用之人,有用之人不做无用功。在我面前哭过鼻子了,以后上了天都,再也别说那些话了。”
薛冲在他肩头抽泣,像只小狗,步琴漪还是拍她肩膀,很有节奏,哄婴儿睡觉一样:“我是个探子,专门刺探人家隐私,挑起斗争,所到之处鸡犬不宁。没做什么好事,不光荣。但我不后悔,我对得起听风楼便好,只是偶尔,也会低落……”
“我快要离开万星城了,在这儿,我很难得地做了好事,你让我很高兴呢。”
薛冲猛地抬头,满脸眼泪,震痛道:“什么?你要走了!你不是要找思危剑?”
“我不是马上就走,思危剑的事还没完。”
“但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万星,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很多人等着我。”
初九很平静,他的脸平庸得像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她还没见过他真正的脸,他就要走了。
薛冲此时心中翻江倒海,他到万星城来是为了思危剑的事,可她没帮上任何忙,她还撒谎骗了他。薛冲不由得自惭形秽,胸中秘密呕吐似的要跃出她的嘴巴,她必须得吐露实情,她不知道思危剑的事。他日理万机,万一被她误导,岂不是误事?可是她要是说了,他会不会就收回那些好处了?
“明天走?”
“不,起码还得和你订婚。否则万金家财,我该怎么名正言顺交给你呢?”初九笑道,“你不是很想要钱吗?”
薛冲更是愧疚,她一弯腰就快呕出实情,她生怕他问她思危剑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初九看起来不懂她的心事,轻轻地哼着歌,身边的薛冲异常安静,她忽问道:“你是要娶了我,再走?”
“嗯,以谢二的身份。”
“都要成亲了,你还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如果他不回答,她就瞒下去思危剑的事。如果他回答,她就……因果是什么,薛冲没想,但她就是想问想知道,同时她也想说想坦白,她脑中一团乱麻,想必他不会说,那么她就不必坦白……
“琴漪,我叫琴漪。”
薛冲脑中轰了一声,她抬头痴痴看他:“琴漪?”
“嗯,步琴漪。”
第20章 曾不如
两人临花照水,空气之中梅香幽幽,薛冲盯着步琴漪的嘴唇发愣,那两片殷红的嘴唇刚刚说出了他的名字。 步琴漪慢慢靠近她,他轻声问道:“知道这个名字吗?” 薛冲诚实摇头:“听风楼我只知道千面玉狐薛若水。”这主要是因为他当公孙灵驹赘婿当得北境家喻户晓。 “师兄大名,名扬四方,”步琴漪道:“可你反应这么大,还以为你知道我呢。哎呀,好失望呢。” 薛冲情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迟迟难开口,一时间万般严重后果过眼,若她说出实情,那他岂不是上当受骗,他杀谢家三人砍瓜切菜似的容易,他要杀她可怎么办?她如花似玉大好青春年华可千万不能死。她刚要上天都呢。她还没有对鹤颉施展打击报复,她真要在这么重要的关头说出实情?她为什么非得说出来呢?反正她们家那把思危剑一定是假的,一把假剑能对他产生什么后果? 薛冲低头道:“从今往后,听风楼我只知道你一个。” 步琴漪笑起来,双眼一弯,真心实意高兴道:“中原丹枫兰提独步天下,兰携兰招双剑为壁,三兰先开后谢,天下无不云之英且丽;东滨洄淮,青衿试一剑青鸟振翅鲲鹏回首;西南郡之极芭蕉雪廊无忧无虞兄弟艳名远播……天下人皆知听风接雨千面玉狐薛若水,你却独知步琴漪。步琴漪之于薛冲,正如前代美少年云集之于天下人,毕生难忘?” 薛冲怔了一怔,她误打误撞,倒叫他很感动么?叽里呱啦的这是说啥呢?可她只是说了实话。她不明白,她那句普通至极的话,怎么能叫他如此感慨? 薛冲连蒙带猜道:“你说的那些人名,我只知道个把几个人。五湖四海江湖少年纵然都好,可我的确只识得你好。” 步琴漪抱着膝盖,脸倚靠在膝盖上,不说话,而看着胡言乱语的薛冲。雪夜飞花,这样的飘雪,这样的梅香,他轻声道:“胳膊上的伤,还疼吗?” 薛冲停下了乱比划的胳膊,话说得乱七八糟,脸红也脸红得乱七八糟:“不疼!你别岔开话题,我知道你,我都懂的。就跟我嫉妒鹤颉似的,人人都说鹤颉好,所以我铆足了劲要超过她。薛若水名震…
两人临花照水,空气之中梅香幽幽,薛冲盯着步琴漪的嘴唇发愣,那两片殷红的嘴唇刚刚说出了他的名字。
步琴漪慢慢靠近她,他轻声问道:“知道这个名字吗?”
薛冲诚实摇头:“听风楼我只知道千面玉狐薛若水。”这主要是因为他当公孙灵驹赘婿当得北境家喻户晓。
“师兄大名,名扬四方,”步琴漪道:“可你反应这么大,还以为你知道我呢。哎呀,好失望呢。”
薛冲情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迟迟难开口,一时间万般严重后果过眼,若她说出实情,那他岂不是上当受骗,他杀谢家三人砍瓜切菜似的容易,他要杀她可怎么办?她如花似玉大好青春年华可千万不能死。她刚要上天都呢。她还没有对鹤颉施展打击报复,她真要在这么重要的关头说出实情?她为什么非得说出来呢?反正她们家那把思危剑一定是假的,一把假剑能对他产生什么后果?
薛冲低头道:“从今往后,听风楼我只知道你一个。”
步琴漪笑起来,双眼一弯,真心实意高兴道:“中原丹枫兰提独步天下,兰携兰招双剑为壁,三兰先开后谢,天下无不云之英且丽;东滨洄淮,青衿试一剑青鸟振翅鲲鹏回首;西南郡之极芭蕉雪廊无忧无虞兄弟艳名远播……天下人皆知听风接雨千面玉狐薛若水,你却独知步琴漪。步琴漪之于薛冲,正如前代美少年云集之于天下人,毕生难忘?”
薛冲怔了一怔,她误打误撞,倒叫他很感动么?叽里呱啦的这是说啥呢?可她只是说了实话。她不明白,她那句普通至极的话,怎么能叫他如此感慨?
薛冲连蒙带猜道:“你说的那些人名,我只知道个把几个人。五湖四海江湖少年纵然都好,可我的确只识得你好。”
步琴漪抱着膝盖,脸倚靠在膝盖上,不说话,而看着胡言乱语的薛冲。雪夜飞花,这样的飘雪,这样的梅香,他轻声道:“胳膊上的伤,还疼吗?”
薛冲停下了乱比划的胳膊,话说得乱七八糟,脸红也脸红得乱七八糟:“不疼!你别岔开话题,我知道你,我都懂的。就跟我嫉妒鹤颉似的,人人都说鹤颉好,所以我铆足了劲要超过她。薛若水名震北境也是因为和公孙掌门的事,你未必不能越过他!你一定能比薛若水更有名!”
步琴漪淡淡一笑:“千面玉狐,北境雪女,神仙眷侣,我怎么好比?”
话出了口,听在冲冲的耳朵里,越是释然,越浑不似释然。
一句他从前说过的话突然打中了薛冲的天灵盖。那句话便是:“实不相瞒,我钟意的女子类型与冲姑娘你南辕北辙。”
薛冲赫然了悟,谁能和她南辕北辙?
“原来公孙掌门是你钟意之人。”薛冲道。
“早已不是。”步琴漪略微讶异,既承认又否认。
薛冲听了这话,心中翻江倒海。他从前出的公干原来是上天都,这三年不来北境是为了避开公孙?毕竟公孙掌门已有伴侣,就是薛若水,他在天都。
怪不得,他听她说他能把他师兄比下去便很高兴,怪不得他说南辕北辙……原来傲雪寒霜,才是他心中所喜。那……也好!
薛冲大起大落,她一早听他说过,此刻还是又麻又痛,简直像七八岁那年意外得了光鲜衣裳,走在大街上人人瞧看,她却无地自容,像老鼠一样窜回了家。
步琴漪一笑了之:“还没回答我呢,胳膊还疼吗?”
薛冲蓦然道:“你不问我,我的胳膊就不疼。你问了我,我的胳膊才疼。”
两人一齐看向她的胳膊,裹着厚厚的白纱,步琴漪拉过来查看包扎得怎么样:“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薛冲张口结舌,两根交叠绑着的辫子一向杀气腾腾,此时却冬眠小蛇一样爬在她肩头。她不禁想问,你问我婚礼如何操办时,其实在想着谁呢?
可他早就说得清清楚楚,他对她的恩情难道不是比天高比海深,她的什么困难在他手里都迎刃而解了,那她还有什么可心痛不知足的呢?况且她马上就要上天都了,她三年前喜欢的天都少年很快就要见面,她到底有什么不知足的?管他呢,大被子盖过头,一觉睡到天亮,就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成亲不就是为了谢家的钱,还能真图谋这个人不成吗?薛冲想到那些钱,心定不少,快速说道:“别大操大办的,把宗族朋友都请来,做个见证,让大家知道我是谢家少奶奶,过几年你再找个由头死了,钱财官司便清爽了。”
“怎么心里想什么,便全都说出来了?”步琴漪笑道。
那要像你似的,心里想什么全都不说出来?冲冲恨恨地想,这段话便没说出来。她也有很多事瞒着他,她想到思危剑,又心惊肉跳了。
“我会把听风楼的朋友们都带过来。众人为了思危剑风餐露宿殚精竭虑,也该好好休息。不过大家可能面貌诡异,你见了别害怕。”步琴漪又说道。
“……你的朋友们?”薛冲听到为了思危剑风餐露宿这话,吓得抖了抖,“你的师兄弟们?”
“我的师兄们遍布天涯,师姐们志在四方。”
“那他们是谁?”
“二十四桥。”步琴漪朗声道。
“听风楼北上,不仅带来了江湖茶馆,还带来了二十四桥。桥人们从各个门派而来,身怀奇计,却只对一人负责。”
薛冲愣愣问道:“谁呢?”
“听风楼少主。”步琴漪手中铁扇转来转去,手法灵活炫目,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薛冲无心观赏,简直没了主意,又紧张问道“那……少主好说话吗?你跟他熟吗?你,你要是,犯了错误,他会罚你吗?”
眼前的少年顿了顿,抬头仰天看,竟是认真思考,不敢乱说话似的捂住了她的嘴:“少主一人之人,万人之上。此处耳目众多,若要让少主的亲信知道了我乱议论他,我岂不是惨了?”
薛冲第一次看他这么紧张,早就心乱如麻,此时更是无比紧张,声音里简直含了哭腔:“那你怎么办呢?万一你犯了错?会不会后果很严重?”
步琴漪看她这么慌,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瞒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可还一本正经道:“少主最好说话,从不罚下属。”
薛冲大喜过望:“那就好!我会将功补过的,天都剑峰看我受伤,还没派人来接我,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她话说出口,却知失言。身侧少年很是疑惑,偏过头问她:“什么将功补过?我犯什么错了?”
薛冲着急地抓住他的手:“步琴漪,我有话要坦白!”
步琴漪嗯了一声,于是听到她抖着嗓子道:“我……在思危剑上骗了你!”
“我骗了你。我因为太想要钱就谎称我知道我家思危剑的下落。其实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想真心换真心,我不能再瞒下去了。若你是个听风楼的小探子你得了假的情报你还怎么和你的上司交代?我不能连累你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思危剑在哪里我鬼迷心窍在你之前没有人那么对我好我,我……我……”
薛冲越说越急,急得手舞足蹈,恨不得让手替她说话,她说着就别过了脸,无颜见他。
薛冲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是我可以帮你打听!我知道鹤家的每一条路怎么走,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要说出来?”步琴漪问道。
薛冲简直想把他推开,可还是不推,半边脸被他气息挨着,含泪道:“我怕你被那个很可怕的少主为难。万一你交不了差,你该如何是好?你一个小探子手段就如此了得,你的少主肯定手眼通天,到时候你尸骨无存我可怎么帮你收尸呢?”
她说着说着便热泪盈眶,又抖又怕,于是又迫不及待道:“真的,我真的可以帮你!鹤家不大,只要肯耐心找,一定能找到思危剑,让你交差!”
她嘴唇张合不停,却突然戛然而止,原来口中被喂了一颗糖,凉丝丝的、甜津津的。薛冲盈眶的热泪立马收了回去。
“没时间啦。”步琴漪笑道。
“啊——?”薛冲惊恐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