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苦笑道:“这种工作,实际上是苦工,指派的话和结仇没有区别。一旦出现一次专项指派,过往参与任务的人都要怀疑了,这个口子没法开,在这里是真的随机。”
菲尔尼约尔轻叹一声,似乎有些感慨:“每一位人类都有可能是收容者,也都有可能被收容。”
执微若有所思:“是这样。也就是说,来的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
她停下脚步,站在菲尔尼约尔对面。
“那么,你应该算是了解疗养院了……菲尔,我问你一件事情。”
菲尔尼约尔望着她,等着她问话。
执微好奇道:“你参与收容过的污染者,都已经陷入精神混乱,伤人伤己,不得不进行收容,是吗?”
“是这样的。”菲尔尼约尔回答道,“像是精神状态失去锚点,不再是之前的自己,而像是没有思绪的好战躯壳。”
执微回想了一下停留在沙洲玫瑰星球的那个莫桑的状态。
“那污染呢?”执微问,“污染跟着污染者一起被收容吗?”
菲尔:“不,人类对付不了污染。污染者会被我们带走,污染会留在原地,慢慢扩张蔓延,时间久了会形成污染区。”
也就是说,面对污染侵蚀了污染者,有两个办法。疗养院采取的,是收容污染者,将污染留在原地。
而执微无师自通用的方法,是带走污染本身,将污染者留在原地。
只要将污染和污染者分割开,似乎就会陷入一种安全状态。污染不是污染者造就的,污染者也没法凭空生产污染,不然疗养院早炸成污染区了。
可按着之前的想法来看,污染又不是神力。她陷入了思索。
执微沉思的时候,菲尔反倒和执微搭话。“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尽可能留在疗养院的队伍里。”
菲尔尼约尔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执微。他本就长得清秀,又喜欢艺术,身上有一种诗人的忧郁气质。
他专注地瞧着执微:“我等你到年底之前。随时可以。”
他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执微缓缓抬头,看见小菲尔下巴上有一层薄薄的胡茬。男人带着一点胡茬,就会显老一些,瞧着此刻的小菲尔,年纪凭空大了一点。
小菲尔年纪大一点,给人的感觉就不是少爷脾气,反而凭空有些更像学者菲尔了。
说的话似乎都饱含深意。
执微想,他要等到年底之前……是什么意思?等到年底的总选之前?随时可以,随时可以做什么?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和他道别,登上飞行器,驶过接驳通道,从疗养院的舰艇里钻了出来。
飞行器从污染区附近划过,尾翼闪过流星般的光泽,执微越过舷窗,看向无垠宇宙的黑沉,慢半拍明白了菲尔尼约尔的意思。
他将等到年底之前,在执微总选胜利或失败之前,执微随时可以联系他。
他是执微埋在疗养院的种子,就像是赫克托之于神殿。
随时可以联系他,也就意味着随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咯?
随时可以联系,随时可以问询,没准还随时可以暴动呢。执微过分地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
和鹑火确认了之前约定的暗号后,执微顺利地返回了纪蓝号。
执微完成了幕后者安排给她的任务,她希望安德烈如约会被送回,或者是谁会出现,和她手中的神袍进行交易。但这二者都没有发生。
并没有什么星际快递来取这件毁掉了天空城才得到的神袍,一切都安静极了,这氛围叫她陷入更深层次的沉默。
执微艰难地等了几小时,到了晚上,单向传输屏上仍旧没有新的消息。
她只能看着虚拟屏上显示的安德烈闪烁着的标记,她知道他此刻位于伊图尔的私人星域,可更多的,她一概不知。
执微什么也吃不下,干脆灌了自己一袋营养剂。这玩意儿并不难喝,只是没有味道而已,满足人体所需和填补胃部空荡,全然没有一点吃饭的满足感。
她喝完了营养剂,坐在书厅的舷窗边,思绪一片纷杂。
偏偏这个时候,执微心头一颤。
她感知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气流像是被巨大的压力控制住了,空气在某一瞬间黏稠了一刹那,而后才恢复了正常。
执微敏锐地抬头,向着感知到异常的方向看去。
书厅内侧,靠着案桌的旁边,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
他个子高挑,兜帽遮住眼睛,领口却很低,露出喉结和锁骨。胸前坠着几颗棕色豆子模样的宝石,长袍曳地,露出一点黑色皮靴的尖尖。
执微抬起左手,黑玉般的手镯在她腕间向下滑落一点,被腕骨卡住。她用左手指尖撑了下额角,上下打量几分对方。
她轻轻开口:“我对纪蓝号的防护系统,和我的护卫官还是很有信心的。”
“所以,冕下,可否得知您神明的尊名?”执微坐在软椅上,并未起身,也没有行礼。瞧着似乎不太尊重,可她口头的话语有极端恭敬。
神明顿了一下,抬手放下了兜帽。
祂露出了一张下巴尖尖的脸,颧骨又稍高一些,脸颊饱满。眼睛是一种浅淡的黄绿色,瞧着很像猞猁。
“我是巧克力神。”祂声音低低地说道。
执微盯着他,指尖微动,轻轻蜷缩着。
她之前还特意查过这位巧克力神,祂是来自子午的神明,当时竞选的那段时间,星际内两个大选区出现了争端,战争打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神明在做人类的时候,是一位军需官的小儿子,他年纪小,却知道战时巧克力可以极快地补充体力。
一个幼稚又天真的竞选纲领就这么出炉。他要成为向人类播散巧克力的神明。
子午推举他,时势造就他,他成为了巧克力神。
此刻,巧克力神望着执微,但目光却没有停留在执微身上。祂往执微身后看了看,又去她身边找了找,还是没有找到祂想找的人。
神明嘴巴嗫嚅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带着几分着急,盯着执微问。
“我的信徒怎么了呢?他每天都问我买巧克力的。”
执微心头哽住了一下。她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勾起一抹笑意,唏嘘道:“哦,冕下。”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好玩的事情,失笑道,“你也知道那是买。”
说话到了尾音的时候,执微神情有些恍惚。
安德烈在手心放硬币,和神明祈求巧克力,初见时候发生的事情分明历历在目,但神明此刻在她面前,安德烈却不在她身后。
巧克力神抻着脖子到处找:“他呢?他呢?”
“他是我忠实的信徒。”祂强调道,说完,又看向执微低垂的眼睫,安静了一瞬,问,“我能帮他做什么吗?”
执微身体没有,只是稍微掀起一点眼帘。“你可以帮他做什么呢,冕下。”她语气淡淡的,分明是疑问句,硬是叫她说成了陈述句。
巧克力神坚持道:“神明回应信徒的祈求,他向我寻求庇护。但我能做得很有限,只能换换巧克力口味。”
说着,祂抬起手背,翻了一下手,换成手心向上的模样。翻手的瞬间,指尖流过金光,祂的神力施展,便递过来一块黑色包装的巧克力。
“100%的黑巧,你要吃吗?”
执微心里有预期,于是既没有失望,也没有翻白眼。她脾气很好地同神明道谢,望着巧克力神的眼神和看智障小猫差不多。
“不,我一向吃甜的,不喜欢自讨苦吃。”执微礼貌拒绝了。
巧克力神抓心挠肝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到自己还可以帮上什么忙。
祂在书厅内到处转了转,瞧了瞧,最后一咬牙。
“我回神殿后,问和我亲近的神明帮忙。”
执微靠在软椅上,虽然明知巧克力神的神明朋友或许神职也很狭小,不会是什么特别厉害的神明,但她想,万一呢?是吧,万一呢?万一巧克力神的朋友是核武器神呢?还不许人有个美好期待了吗?
她就怀揣着美好的期待,问:“你亲近的朋友都是什么神职?”
巧克力神明显神缘和神际关系搞得很不错,需要用到亲近的朋友的时候,祂还低头数了数,瞧着一副有许多朋友可以派上用场的样子。
“有每天凌晨四点祷告就可以获得一点好运的神明,有创作科研论文时帮人类写一送一的神明,有敲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就可以破解门锁的神明……”
执微本来撑着头在听,听着听着,她的手就从额角滑了下来,姿势变成了扶额。
她痛苦地听了一会儿,听了一堆脱裤子放屁的神职,揉了揉脸,维系着表情管理。
倒也不是全然没用,只是不怎么具有性价比……其实也没到脱裤子放屁的地步,但也是像用擀面杖搞羊毛毡,不仅莫名其妙,而且脑子冒泡。
“你慢慢想。”执微从喉头挤出温柔的声音,“安德烈是你的狂信徒,你便也是我熟悉的神明。冕下,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在这里停留一阵子。”
她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嘴皮,语气坚定:“我向你保证,他会很快回来。”
巧克力神捏着那块100%的黑巧,盯着执微看了看,祂安静了下来,不再数祂的朋友了,而是手腕一动,将黑巧变成了一块蓝莓味夹心的巧克力,递到了执微手边。
“吃点巧克力吧。”祂笨拙地说,“巧克力会叫人有力气,叫人有精神,叫人吃完觉得有劲干翻敌人。”
执微接了过来,为祂的话勾起唇角,也掰了一块蓝莓味的巧克力,含在嘴里。
到了快午夜的时候,执微依然没有入睡。
不止她没睡,鹑火和贪狼也没睡。就连巧克力神也缩在书厅的角落里,带着一脸倦怠的神色,挥着沾染金光的指尖,在空中挥着。
祂在回应向祂祈求的人类。执微盯着他瞧。
这么一看,人类做了神明,也是要做工到半夜的,这和 社畜瞧着也没区别。
她盯着祂回应信徒,努力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没有用,她仍旧格外焦躁。每一分钟过去,焦急的情绪都更加浓烈几分,丝毫没有退减。
“冕下,你来自子午,或许不应该问你……”可执微仍细声道,“但你可知道贵族怎么对待不合心意的孩子?”
巧克力神的指尖在空中胡乱划着,金光充盈在他面前,他回眸望向执微,黄绿色的眼底映着一点神力的金光。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祂想到了许多类似的情况,为执微总结出一种可能,“幽闭或者囚禁?”
执微敛着眸子,不再迟疑。她就连这种最好的可能都无法接受。
执微起身,离开了书厅,走到控制舱,她通过光脑,将鹑火和贪狼叫了过来。
鹑火心头已经有了预感,她也明白,等待到此刻已经是执微的极限。
但她还是恳切地望着执微:“主官……副官也会希望你珍重自己。”
执微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说:“我错了。我接受任务,又渴求别人放了他,这和退让有什么区别。”
任务已经结束,她避开了其中的陷阱,对方又怎会按约履行呢?
“我明明看见了他的眼泪,也分明知道他不愿意离开。”
执微:“时间每每多流逝一点,我就猜测安德烈的情况会不会更难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