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的一颗钻石牢笼,掉落了一个角,那一微米般的灰尘漂浮着离开,在钻石附近兜兜转转,绕过星海。
地肤:“宇宙会直接自然化处理了太空垃圾,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会自然消亡。不会有人想到谁会来救他。”
“菲尔尼约尔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于是,他的女儿去救他。”
执微低声叹道:“菲尔愿意帮你?”
地肤轻笑一声:“他当然愿意帮我,我爸爸的命只有在我眼里,还是一条人命。对于其他人而言,他只不过是无尽空虚里的一个点。”
她就这样救回了温厘。
按着地肤的计划,她会在沙洲里找到一颗类似于玫瑰星球的小星球,将温厘一个人安置在这颗星球上面,就像是生活在玫瑰星球上的莫桑一样。
一个人生活在一颗星球上,的确会寂寞,但是也安全。最重要的是,终于摆脱了疗养院的控制,不用在空白的虚无里反省自己的罪孽,还可以通过光脑和孩子视频全息见面。
这已经是地肤为温厘想到的很美好的生活了。
说到这里,地肤咬着后牙,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经过在疗养院的折磨之后,精神状态和莫桑没有办法比。”
地肤的悔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他不像莫桑一样,知道我在做什么,会提供帮助和配合。他的意识像是泥沼……他逃跑了。”
执微猛地瞪大了眼睛。
污染者逃跑,意味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虽然执微通过调查,知道污染者八成不会自己生产污染,但别人不知道啊。而且就算她和别人说了,别人也不信她啊。
一旦外人知道温厘逃跑,那可就乱了。污染者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就像是丧尸,靠近了都有可能被传染的。
别人要是知道温厘跑了,轰动估计大得很。
地肤倒是说出了一个方向。
“他有可能去无名区。”地肤说,“我是污染种,如果我没有遇见主官,没有生出为主官效力的心思,那么在沙洲的污染区莫名消失之后,我很有可能会去无名区生活。”
地肤:“他的精神状态无法稳定,他的意识也足够凌乱,但是他或许会有一个信念,污染者和污染种,父亲会想着在无名区和他的女儿重逢。”
执微点点头。
从卢米农的角度出发,他建议她去无名区,她还可以把饼甩给卢米农。从地肤的角度出发,她要去无名区找她爸爸,执微和她一起,彼此照顾配合行事也方便。
于是,纪蓝号确认了目的地,正式前往无名区。
说起来有趣,这次去往无名区的路上,安德烈是最害怕的,他跟在执微身边,恨不得寸步不离。
抵达无名区后,上来就是身份核销。
鹑火走在执微身边,顺利地通过了身份验证。她的身份是污染种,在宇宙当中被登记在册,放在外面,赫然和那些通缉犯的待遇是一样的。
而在这里,污染种的身份,是进入无名区的核销。
执微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难怪这里是污染种的聚集地。
一行人便一边找温厘,一边开了场集会。
执微一直往后躲,到了她要讲话的时候,她就在下面看着,一定要她讲的时候,她也不说自己的竞选纲领,也不说她的第一名,只说贪狼和鹑火有多好。
只说她的亲身体验,她的污染种朋友。
卢米农不满意她的演讲,希望她说得再澎湃一点。执微不理他,反倒怂恿他:“你也讲讲吧。”
卢米农就用擦边污染种的身份去讲了两句话。
执微看见在场的污染种听得都很认真,他们分明和以往听集会的人没有任何不一样,但许多污染种听着听着,目光就会陷入迷茫。
她都不必去问,就知道那样的眼神里,写着明晃晃的字样——“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呢?”
执微想,在她离开之前,她一定会想办法破开污染这个谜题。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帮这些人,彻底解决这个事情。
寻找温厘的过程并不顺利,好在地肤跟着队伍一起行动。即便她三岁后就没太见过温厘了,但她接他的时候和他打过照面,再者,不会有比女儿更了解爸爸的人了。
地肤是在一处广场上,找到温厘的。
污染种盯着他,望着他,并没有人发出尖叫惊呼。人们像是望着他们共同的父亲和罪恶,冷眼旁观。
执微也打量着温厘。
温厘头发很长,身形瘦削,眉眼和地肤不怎么相像。地肤作为女孩子,五官遗传了母亲,但是轮廓遗传了父亲。
他的目光平和,看起来不像是精神不稳定的样子,但只要目光稍微扭转一点,人们就能看出来他眼神中的呆滞。
疗养院其实是囚禁,在无边尽头的一片虚无里面,让人类反省对于生命的不忠。似乎死亡和这比起来是一种恩赐。
经过这样的折磨,精神一定会出现一些问题。
温厘就是这样,他意识混乱,嘴巴里嘟嘟囔囔的。
声音像是低沉的鼓,伴着一点嘶哑,重重地敲了起来。
“对待神明过于虔诚,神明会惩罚你。”
“或者说,你要勤诚对待、付出忠心的,并不是神明这一个笼统的概念。而是具体的神明。”
执微:……耶,说得很对啊!
这么看,到底是谁精神不稳定啊?难不成是她?!
温厘在原地踱步了两下:“不要因为对唯一神忠心,于是将现存散碎的生命视为祂意志的延伸,也不要将世间再诞生的唯一神,视作为那些散碎神明意志的结合。”
“这是不同的,这都是不同的。”
温厘似乎在无尽的虚妄里,参悟了神明的本意。
他居然说:“神明在许多时候,并没有传达人类所理解的那个意思。神明所站的高台,是人类的幻想搭建出来的。”
执微:……天啊,他懂我!
对对对!!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就没有那么多的脑补怪了!
第169章 无名区(三) 给我也偶然一下!……
可除了执微, 根本没人把温厘说的话当真。
人群中的目光,都在或明或暗地打量着温厘,人们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但又似乎并不像是在看他, 看他这个人本身。
分明是在看自己的亲眷。
执微没怎么来得及兴奋, 就注意到她身边的地肤神情破碎。她整个人都怔住了,嘴唇一直在颤抖,只是瞧着,就知道她陷入了巨大的刺激里,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地肤这样,执微也根本放不下心。她压低声音,对鹑火说:“看好她,你们先和卢米农他们回去。”
而后,她拨开人群, 快步走到温厘面前。在所有人的窥视里, 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执微很强势, 温厘这个年纪大她许多的男人,便显现出弱态来。
被执微揪住了手腕,眼神迷离了一瞬,抬头愣愣地看着执微, 想再说些什么, 被执微一个凌厉的眼神压了回来。
他嗫嚅了两下,身形愈加佝偻起来。
温厘年纪大她很多,但看脸倒是并不怎么苍老, 疲态更浸于内里,瞧着面上,只是个面容仍留有几分青涩的中年人。
时间似乎停滞在了他的身上, 难怪地肤一眼就能认出他。只是他过于瘦削的身体没什么多余的肉,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晃在这里,仓促间裹上一层皮,就混进人间闯荡。
这样瘦削的人,执微之前见过一个,就是贪狼。
可和之前骷髅般的贪狼不同的是,贪狼就算瘦成那样了,眼底还是带着恨意,哪怕瘦弱肮脏,也始终是随时会咬断人咽喉的状态。
温厘则不同。他像是被抽去了灵魂,那些话语途经他的身体又溜走,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地空望着。
执微扯着他的手腕。她不会把脉,但污染凭她控制,于是她感知了一下他的状态。
手腕皮肤微凉,皮包骨头,青色脉络顺延手背而上。
执微感知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她此刻握着温厘的手腕,和之前握住安德烈的手腕二者相比,并无什么明显区别。
污染者在执微的理解里,属于一种随时暴起伤人的丧尸形象。
但亲眼看见的人,苍白到有些懦弱,和执微听到的关于污染者的形象完全不符。
莫桑是一开始就被她隔离控制住了,执微认为他或许不算完全的污染者。可轮到了温厘这里,温厘是个完全的污染者了,但是也并不凶啊。
他还是被收容过的污染者呢!身上一点兽性的凶猛都没有,只是一种动物应激般的怯懦,这有些超出执微的预料。
她没有在温厘身上感知到任何污染。
执微腕骨上的黑玉镯子,正因为她抬起手臂而微微晃荡着。它乖顺、臣服、安宁地做着她的饰品,哪怕和污染者温厘此时的距离不到巴掌大,也并没有暴起,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它是执微的工具、仆从,可从来没认为自己是污染者的造物,也不顺从污染者为自己的主人。
执微还以为被困在疗养院,接受“无尽空白”作为比死亡更严苛的惩罚的污染者有多可怕。现在看来,她没发现任何不同。
这里毕竟有这么多人看着,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执微扯着温厘,将他带离广场,也不多话,直接把人塞进了悬浮艇的后排。
悬浮艇上,安德烈坐在副驾驶位,他的身子努力往驾驶面板那里挤,头则使劲拧回来,一边看着执微说话,一边努力保持着和温厘最远距离的样子。
主驾驶位上坐着贪狼,他无语地盯着安德烈看了一眼,瘪瘪嘴。
安德烈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嫌弃,不高兴起来,委屈道:“你当然不怕了!你是污染种,他是污染者,地肤是他女儿,主官是主官,只有我,我最危险!”
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和污染者同处一个区间,不仅是背叛了自己对神明的信仰,还割舍掉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能不害怕吗?
执微安抚他:“有我在呢,安德烈,我不会冷眼瞧着谁伤害你的。”
安德烈最听执微的话,听见执微这么说,就放心了一些,挺直的脊背也松泛了一些。
安德烈对于刚才广场上的静默,很是好奇:“人们发现他是污染者了吗?”
执微摇头:“没有实证。”她解释,“但他姿态狼狈,目光空洞,精神混乱,又出现在污染种聚集地,比起污染种因为共有的那种’原罪负担‘而显得苦大仇深的态度,他空白多了,就像是一颗黑球堆里的白球。”
“就很像人们幻想中的,生活在疗养院的至亲。”
安德烈嘟囔着:“我看地肤都要哭了。”
执微沉默了一瞬,瞥向身边畏缩的温厘,她看见他单薄的身体,想到他的女儿在沙洲继承妈妈的意志,站成伟岸的功勋雕像,想到他的妻子死守沙洲,又想起了自己的妈妈爸爸。
她知道地肤为什么想哭。绝不是因为温厘此刻多么单薄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