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控制地,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从她身上汲取了许多安全感。
祁入渊抬手,用尽力气按住执微的手背。现在的祁入渊,伴着执微的安全感一起消散。
她虚弱得像是一首只剩下余音的歌。
祁入渊翻过执微的手,指尖抵住她的掌心。她仰着头,盯着执微,目光空灵深远,仿佛要从眼底沁出血来。
执微凑近她,再凑近她,俯身拥着她,像抱住一只濒死的雪白蝴蝶。
祁入渊在她手心里用指甲划出了“胤华”的名字,伴着掌心的刺痛,执微看清了祁入渊眼底的杀意。
“你不必再为这个担忧了,执微竞选人。”祁入渊喃喃着,低声开口。她在这个时候,叫她【竞选人】。
执微揽着祁入渊的后背,她倚靠在执微怀里,缓慢地吐息着,一点一点。
这一瞬间,执微没有在乎胤华,她也不在乎疗养院,她只盯着祁入渊。
“老师,老师,先别说话,你还在流血……我在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出办法……”
执微是外来者,她对疗养院的概念总是有些模糊。但她会听身边人说的话,她知道,在人们眼里,被疗养院收容,比死亡更可怕。
密密麻麻的房间,蜂巢般集结着,人们被放逐到这里,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空白和虚无。
执微如同陷入了沼泽,铺天盖地的不安袭来,笼罩着她。泥泞潮湿的情绪,似乎堵住了她的鼻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着,冷气钻过气管,刺入她的大脑。
“老师,你不是污染者,你最近没有接触污染,没有靠近污染源也没有涉足污染区,即便你被波及,我也……”
她想说,没有污染的源头,就是没有证据。可世界解释着不信神的堕落为污染者。
她想说,我也可以试着去操纵污染,像之前在胤华那里试着去做的那样。可祁入渊的反应,像一汪静谧的水。
她轻轻开口:“……我可以是。”
说完,她明亮的眸子像是黯淡了一瞬,又像是粹出了更烈的火焰。
这一刻,透过她晶亮的眼睛,执微窥见了一种晦暗的、不可主动言明的、深邃的秘密。
执微想说的话太多,但一时之间都无法说出口。于是滑动在喉口的气息凝滞着哽咽着,最终听起来像是无法诉诸于口的呜咽。
祁入渊只能听见她喃喃,听见她说,“老师……老师……”
“不要难过,我们没有时间难过。”
祁入渊咽下一口血,说话顺畅了一些。
她扯住执微的衣襟,借力坐直了一点,死死地盯着执微,不像是在说遗言,只像是在对世界宣战。
“值得庆幸,我不会死,没人想我死。咳!咳咳!”祁入渊说道,“如果我死了,我的思想理念会迎来最后的、盛大的狂欢……咳。在解读过程里,一旦被推上高潮,拱上高位,他们不会想看见这个的。”
祁入渊咳嗽着,几乎要把内脏呕出来。
“他们要我精神溃败,思想无法留存。要我在虚无的尽头只能和自己的意识博弈,要我逼疯我自己。要时间湮没掉我的观点、理念、梦想,直到选民记不起世界上有我这么一个人。”
她的瞳孔有些失焦,她好像已经看见了那片奔涌而来的,要将她吞没的虚无。
最后,她只能抓住执微,她对执微重复着:“走下去,坚持走下去……我求你,所有人都求你,走下去……”
“不止我这样喜欢你,不止我渴求着为你骄傲。”
祁入渊说着 断断续续,呛着血沫的话。她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执微将额头抵在祁入渊的肩膀上。她能感知到她单薄脆弱的身体,却也可以从她那里汲取到数不尽的力量。
一直以来祁入渊都是可靠的,她是她的庇护者、引路人,直到此刻山陵倾覆。
祁入渊用指尖凑向执微的脸颊,拭去她的泪水。
她拭泪的动作很轻,可紧接着就狠狠地攥住了执微的指尖。她捏着她的手指,如同捏着救命稻草。
恍惚间,执微窥破祁入渊对她的许许多多温柔耐心,看见了她死命坚守的,烧至最后一刻的,残渣一般的理想。
都到了此刻,比为将死之人送终还要紧迫,执微为了叫她安心,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执微用只有祁入渊能听见的声音,忙不迭地开口:“我明白,老师,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我一定会带着老师你的锈齿轮走下去!”
祁入渊深深地看着她:“不,锈齿轮不重要。”
“这种小组织漫山遍野都是,我用几年就做成了一个,这代表不了什么。”
她急急地喘气,仿佛要从单薄的身体里,发出最后的嗡鸣。
“你要,抛弃你所能抛弃的,坚持你所能坚守的,去做一切你认为有利的事情。”
执微的目光里分明还有着恍惚。她在这一刹那接收到了太多的讯息,以至于她难以在片刻间,就完全领悟到祁入渊全部的意思。
可她仍抿着唇角,将祁入渊的话语都牢记在心底。她不错眼地盯着祁入渊,不肯错过她每一分表情。
“我将这里留给你。”祁入渊似有所指,又轻轻说,“也将灵魄托付给你。”
执微忍住哽咽:“……她会是我竞选团队的财政官。”
在每个竞选人那里,由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才能担任的财政官。被执微允诺给了信任的伙伴灵魄。
从此,灵魄是祁入渊留给执微的政治、军事、经济、人脉遗产。也是她残留下的理想余烬。
第189章 起航——! “囚禁神明,人类同罪。”……
这支简陋的队伍, 这支最开始只有执微和安德烈两个人的队伍,这支直到六公结束,也没有财政官的竞选团队——
在此刻, 才凑够了主官、副官、财政官、护卫官的基础配置。
它终于像一个正常的竞选团队一样了。
但只是此刻正常而已。
执微在得到财政官的同时, 失去了竞选人所属的组织, 和组织的话事人。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动作很利落,释放空间转移装置,解除人员反抗能力,看这个架势就明白,他们干这种活都熟能生巧了。
祁入渊被吸纳进入转移的空间舱体,她脸色还是虚弱惨白着,蜷缩在那立方体中,像一只受伤的飞羚。
执微追问他们会不会为她治疗,会不会给她药剂, 疗养院的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她。
她气急败坏, 去安德烈怀里一阵猛掏, 将副官身上带着的药剂,一股脑地塞给祁入渊。
即便进入疗养院之后会被收走所有东西,起码现在,祁入渊可以为自己治疗一下伤口。
执微明白, 从任何角度, 她此时都没有办法从疗养院手里抢人。除非开战。开战的话,她自己不好说,她身边的人反正是都活不了。
哎, 现在远远不是翻脸的时候。执微紧紧跟在队伍旁边,盯着他们将转移舱放上了舰艇。
舰队长突然开口:“有了一个污染者,附近的信徒就会受到牵连, 很难说这里的信徒对神明纯洁了。”
执微瞥他一眼,目光在周围锈齿轮职工忐忑不安的神色上转了一圈,就明白了舰队长这话里什么意思。
疗养院抓了“污染者”祁入渊,但这还没完,这是开始,可不是结束。
其余人要证明自己和污染者没有牵连,证明自己对神明的敬仰,证明自己虔诚地……呕,算了吧。
这种话骗别人也就罢了,居然骗到了执微的头上?
【对神明不恭敬的悖逆者会被污染侵蚀】这谎话在执微这里已经落后了几个版本了。真当她这几个月什么事情都没做,每天只顾着吃麦饼吗?
她调查出来的真相,说出去之后,荒星、神殿、平民、贵族、所有人全星际的信仰,认知世界的模式情感,都要跟着坍塌。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执微咬着后牙,克制着自己。
“继续探查。”舰队长示意身边的人向前。执微毫不客气地抬脚迈了一大步,阻拦了一下。
执微:“怎么探查,用仪器测试污染值吗?”
“对相关建筑进行查抄,对相关人员处以监禁。这也是对大家负责,执微竞选人。”
“毕竟,谁也不能肯定这里,不会出现被祁入渊的堕落而诱导孵化的更多污染者。”舰队长的态度很像是公事公办,“话事人堕落为污染者,这种事情也是很罕见啊。污染者建立的组织,当然会被神殿除名。”
执微站得笔直,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两圈。
他打量着周围布置精密的组织总部,语气里有些遗憾。
“组织被除名之后,这颗卫星自然也不再是锈齿轮总部了,这里的建筑、武器、人员……”
都废了。执微听到了他的弦外之音。
执微眼角还残留着红痕,但目光很尖利,对着舰队长也没有畏惧。
“你们来这里,凭逮捕令和检测报告带走老师,已经是我们非常配合疗养院的工作了。”
“再多的,我无法向你提供。”执微扬起眉梢。
装载着祁入渊的转移舱已经搭载上了舰艇,舰队长在执微的强硬态度下不得不退缩。
他微笑着开口:“我们今天可以先离开。毕竟,工作不是一天做完的。”
执微能读懂舰队长脸上的表情,他那张带着假笑的脸上,分明写着,你是竞选人你可以护住他们护住这里,但现在锈齿轮都不存在了,组织没有了名头和破产有什么区别?你难道能一直在这里?你总有不在的时候,疗养院随时可以返回处理。
这想法可太对了。就是因为他这么正确的想法,更加确定了执微心头涌起的猜测。
执微的想法在脑海里转了几圈,她愈发笃定了一个念头。
老师,老师,如果我叫你老师的这些日子,真的传承了你的智慧,那么此刻,我将能轻松地庇佑下你的组织和你的下属。
锈齿轮不重要,舍弃应该舍弃的东西……执微回眸,看见了灵魄平静无波的目光。
她的猜测,便变成了真相。
执微没有犹豫,直接开口:“像你说的,神殿将宣告锈齿轮不复存在。”
“那么,我就重新是无组织竞选人了。”执微温和地示意了一圈,“这些,这里,是我的竞选团队。我一并带走。”
舰队长的目光停滞了一瞬。
很显然,他没听明白执微在说什么。
一并带走?什么一并带走?这些,指的是把锈齿轮的职工一并带走,这个他理解。这里指的是什么?
执微向前走了两步,她跺了跺脚,脚下踩着的是合金特制的板材,目光所及的地方处处铺陈精密。
“我之前每次回锈齿轮总部,都在想,就算这颗卫星大部分都是海洋,但陆地的可用面积并不小,怎么这里的建筑都集中在这里建设呢?连地面都用合金,也不追求美感。”
“但随着我来得多了,慢慢地,我就有了一个猜测。”
执微缓缓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