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他在找的星辰混乱者就是执微本人。
赫克托还不重要吗?赫克托重要死了!
可话分怎么说,她这样真挚地说,谁知道她心底正在疯狂赶客?
赫克托是敏锐又理智的,可他还是在执微这样的认可下, 有些脑子发晕。
他立马就答应了下来。他叫下属去调查, 而自己则留在了执微身边。
要办集会,说复杂真的可以很复杂。前期准备可以无限精细,将时间无限拉长, 弄出个惊天动地的集会来。
说简单,也可以很简单。安德烈将几个木箱搭建出一个阶梯高台,执微扶着他的手臂, 步步稳健地站上去。
她的发顶,几乎要碰到簌簌落土的天花板。
执微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就踩着嘎吱作响,摇摇晃晃的木箱,站在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处,成了在场人群里登临高位俯视周遭的人。
执微根本没有演讲稿,也没有寻常竞选人都有的纲领诗。
谁都不知道她并不清楚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谁都认为她早已准备完全,站在高处就是为了照耀台下的众人。
安德烈扶着她登上木箱后,他就站在一侧的人群里,听着人们因为过于激动而根本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是执微,是‘那个’执微,我听过她的演讲……”
“她是,她是要竞选唯一神的那个!我在星网上看见过她的纲领!”
“她看我了,她是在看我吗?真的……她在看我!”
沙洲现有的人类,甚至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竞选人。
他们对于竞选人的理解,只有祖辈口中类似于传奇故事一样流传下来的形容。
竞选人是未来的神明,是人类意志的集合,是……是什么?还要是什么呢?他们也想不出了。
他们看着执微绸缎般的黑发,柔和的眉眼,他们瞧见执微和大家目光相接后,自然地点头致意。
“我是执微。”
“我是本届竞选神明中,来自锈齿轮的竞选人。”
她的神情毫不高高在上,她的姿态自如亲和又体贴。
她明明有着竞选人的身份,却和大家处在同一空间,说话的声音清澈悦耳,像一捧浇在心尖的冷泉。
她像你的家人,像姐姐姑姑这样的庇护者,可靠而值得信任依赖,又像妹妹女儿那样的小孩子,身上有着初生的希望和源源不断的能量。
执微迎着人们殷切的目光,她嘴巴在说话,脑子都不用动;哩!把现场想成公司会议室,她的嘴巴自己就会说话了。
脑子甚至很轻松地垂眸打量众人。
执微看见人们渴望的眼神,渴望救赎,期盼明日好过今日。
她看着看着,大概明白了地肤的选择。生生造出一缕希望,也好过在腐朽中沉寂。
人们本就崇拜她竞选人的身份,她又这样耐心地和他们说话,人们比起崇拜她,更是喜欢她。
在执微说到后面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缓缓移动到执微身边。
人们排成了队伍,很有秩序地开始一个一个上前,不需要任何人在这里组织什么。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从贴近心脏的位置,取出烘在怀里的麦粒。那麦粒还带着人类胸口的余温。
人们交叠双手,将麦粒放在手心,深深弯腰,将双手举过头顶,将麦粒递到了执微眼前。
一个又一个人走过来,做出这样的动作,请执微收下他们手中的麦粒。
地肤轻轻解释道:“这是沙洲传承下来的一种礼仪。”
“在沙洲,食物是最重要的,人们会在心口放一颗麦粒,希望它在心脏生根发芽。心跳一声,麦粒就跟着跳一下。”
地肤的声音就回响在执微的耳边,顺着她的耳朵,钻到了她的心里。
她听见地肤说。
“这颗麦粒,便是心跳、便是心脏、便是沙洲人的生命。”
而人们将麦粒献给执微。这其中的含义,就是愿意为执微献出生命。
执微只是愣神了一下,安德烈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快速地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水晶瓶子,戴上手套,替执微攒起这些麦粒。
执微犹豫了一瞬,她在这样庄严的场合,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就单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和每一位上前的人,颔首致谢。
好似,那麦粒离开他们的心口,入了她的心脏一样。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人越来越多,直到安德烈的水晶瓶子几乎装满,麦粒挤到了长颈瓶口,他还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按着塞子往里怼。
执微的心绪很复杂。
她做了什么吗?她自认为她也没有做什么,可人们回馈给她的,已经是她几乎无法承受,也是人们能给出的极好的东西。
执微在拥挤的地下城里,越过人群,看见一旁赫克托眼底的神色。
她心底咯噔一声。
赫克托的神情很微妙。执微能看出,他在为她骄傲,与有荣焉,可更多的是一种淡漠。
他为执微得到的待遇而满意,却又从未把沙洲的各种举措与困境放在心上。
还没等执微仔细去辨认他的神情,台下的意外,陡然降临。
那是一个颧骨位置长着些雀斑的男孩子,他棕色的头发蓬松着,像是没有剃毛的绵羊。
他年纪不大,正在那里排队,唇边还带着傻乎乎的笑。他一边低声念着祈祷词,一边排队等着靠近执微,为她献出自己的麦粒。
可时间越久,他的面色越苍白。他的神情开始恍惚起来,叫偶尔与人群中的他对视的执微,都发现了异常。
执微伸手,对他招了招手,示意道:“你……”
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一切变故就发生在顷刻之间。
男孩突然紧闭着双眼似乎要倒下,他周围的人上去想扶着他,可他的身体一下子模糊掉了与现实的边界线,人们在恍惚里去看他,发现他身体周围是黑雾,黑雾弥漫开来,顺着他的身体向外扩散。
是污染,他的身体里冲出一团污染,人们立刻四散惊叫着退开。
“他堕落了!他堕落成污染者了!!”人们喊着。
执微第一次见到污染者。
比起贪狼和鹑火那样毫无异常的污染种,污染者像是源头,只在一 个呼吸的时间里,就被污染席卷,在身体里长出了污染。
在一片喧闹里,赫克托提高音量,他掏出武器,同时命令他的属下:“射击!”
地肤发出凄厉的惨叫:“不!不可能!他不会堕落的,他叫莫桑,他是最虔诚的信徒,他才十五岁!!”
可地肤的叫声,根本比不上赫克托的子弹快。
赫克托的子弹率先击中了莫桑的心脏,而后几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躯干和四肢。
这个叫莫桑的少年,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呆呆愣愣地低头看看自己浑身溢出来的鲜血,和愈加凝实的污染。
他张了张嘴,不解又困惑极了。
这里有许多人,有身边他日夜相处的同伴,有他的统领地肤,有刚刚才击中伤害了他的赫克托。
可他谁也没看,他只是望着执微。
“……快跑。”他对执微说,口中吐出血沫。
执微没有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她看着他的口型,读出了他想说的这两个字。
她亲眼看着那干瘦的少年在她面前倒下去,像一棵丰收后被舍弃的稻草人。
赫克托走到她的身边,审视地打量了一圈地肤,没有理会她的痛苦。
他向执微汇报:“可惜,他不会死。毕竟死亡最容易的。”
赫克托的说辞,是星际公认的道理。
“如果他死在此刻,那他生命的终点就是对神明的不忠,这怎么配得上神明赐予他生命?”
“他会被收容,带去疗养院,在余下的生命漫长的虚无里牢记最开始向神明许下的誓言。”
赫克托双手合十,抵住下巴,他在人群尖叫声里,低声呢喃:“愿荒芜湮没掉你不忠的心,隔绝你与世俗的牵扯,持有公义、守有敬虔……”
他在祷告,或者说,为莫桑“净化”?他在替莫桑忏悔他的不忠?
但显然,赫克托的祷告没有用。
莫桑倒下了,他干瘦的身体横在灰尘上。
可污染没有随着他的倒下而消失,而是钻出他的身体,悬在半空。
那一团有着黏稠爪牙的东西,不断地上升,顶到了地下城的最上面梁柱边,而后抖动着,震颤着,像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它。
执微暗道一声不好。
可已经拦不住它了,簌簌落土的顶棚开始坍陷。污染冲破了地表,地下城也破了一个洞。
人们透过那洞口,看见夜色洒进地下城,看见污染团升空,勾着远处的污染区,再次开始扩张。
地肤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她的一切都是本能反应,她吼叫着,脖颈处的血管尽数鼓起:“167号地下城作废!167号地下城作废!”
“所有人,登陆舰群,开始逃离!!重复,所有人,登陆舰群,开始--逃离--”
地肤冲去莫桑倒下的位置,她不耐烦地挥开人群,揪住莫桑的衣领,一把将他掀翻在她的背上。
到处乱作一团,人们在污染的影响下,不断地出现精神混乱和窒息的情况。
显然这里没法再停留下去了。
赫克托颇为遗憾地叫回他的下属,他们也将乘舰离开。
但他还有一点时间,于是他邀请执微:“要去奥维隆喝杯酒吗?奥维隆虽然是星盗区,那里的酒算是宇宙边缘地带里很正宗的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还是那样恭敬,神情里带着敏锐的讨喜。
之前,执微喜欢他这种神态,喜欢他并不惹人厌烦的讨好。可现在,执微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见赫克托的神情一如往昔,她听见赫克托说的话,他说,去喝酒。
执微只觉得她太阳穴位置的青筋跳得发痛,她歪着头,惊异地打量着赫克托:“你在说什么啊……赫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