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肤看见了妈妈。
她在混乱中发出一些不清楚的呓语,她在说,她也在听,可她听到后,便不觉得那是自己在说的。
地肤觉得是妈妈在和她说话。她分不清听见的是妈妈的声音,还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很像,很容易被听错。她继承了她的嗓音,继承了她的外貌,也继承了她的志向。
就像此刻,她即将继承她的道路。
这道路的终点,就是看护沙洲到最后。亲眼看见大家都登舰后,坚持在地面搜寻仍有呼吸的人类,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存活的机会。
每次都这么做,每次都最后一个走,直到无法逃脱,直到死亡。
听啊,是久违的妈妈的声音。地肤贪恋地想多听一会儿。
她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抬不起手,也睁不开眼睛,但她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多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呀!她被妈妈抱着,妈妈亲吻她的脸颊。
“妈妈……我是……你骄傲的女儿……”地肤呢喃着。
她想,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地肤好累啊,她真的好累,哪怕就这样沉沉睡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太久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她要深深地睡下,在梦里,和妈妈长久地睡在一起,把头埋进妈妈怀里,使劲呼吸,鼻腔里都是妈妈的味道。
她会在妈妈怀里撒娇,已经有感觉了,已经感受到被爱了,她感知到妈妈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带着爱意摸着她的女儿……等等,她,她真的在被人扇着嘴巴子!
地肤在濒死一线的时候,被执微抓着脖领子拍脸。
她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脑海里妈妈含笑的容颜淡去,她看清了蹲坐在她面前的执微。
虽然看清了执微,可地肤觉得现在才更像是幻觉。
执微,执微在救她?
神殿新一届最有潜力的竞选人,即将竞选唯一神的执微,抛下了活命的机会,只为救人,救已经被神殿放弃的沙洲里土生土长的地肤?
这太叫地肤惊诧了,她甚至有些惊恐了。
哪怕现在意识混乱,下一秒就能窒息死亡,地肤还是艰难又震撼地望着执微。
她打量着她,好似她不是人,而是一颗烧麦豆。
地肤舔舔干裂的下唇,开口问:“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沙洲对你毫无作用,那一点票不到大选区的零头,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沙洲更没有珍宝……所以,为什么救我?”
执微毫不在意。她甚至没怎么在听地肤的车轱辘话,她满脑子都在想她要做的事情。
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执微之前听过许多了,她现在可是还有要忙着的事情呢!
执微拖拽着地肤的身体,一点儿也不客气,上手捏了两下地肤的嘴,翻翻她的眼皮,检查她的情况。
“哪能每件事情都有原因呢?”执微随口说。
地肤要再说话,就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子都咳出来的地步。
可都这样了,她还是要说话:“不可能……咳咳!咳!你、你为什么……你……你应该放弃我,你应该放弃我的啊。”
“你应该看着我死去,咳咳!看着我被污染吞噬,那是我应得的。”
执微张张嘴,无语了。
她动作粗暴起来,还发出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真服了。”执微扶起地肤的脑袋,把她半个身子掀翻在自己的膝盖上躺好,在地肤这种态度下,她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说,“我做不到!”
地肤不懂。
她好像聋了,她听不懂这个“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执微动作干练,她检查完了地肤的情况,迅速掏口袋,拿出安德烈那贵族药剂,往地肤嘴里灌药,稳定她的精神状态。
“当我有余力的时候,我没法不管这种事情。”她颇有些愤愤地挠挠头,“我知道这样看着有些怪,但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不救你,我往后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梦见你的眼睛。”
地肤:“但,咳咳,但如果你救不活我呢?”
执微丝毫不内耗。
她拧开药剂的瓶子,往地肤嘴里怼去,说:“救不活就是你的事了……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执微说:“我也没有心软到折磨自己的地步,也不会圣人到认为所有人的生死都是我的责任。”
“我只对得起我自己,这就已经很难,也很不错啦。”
她还扬起眉梢,自认为她这是戳破了众人对她的幻想:“看吧,我也不是那么好的人。”
地肤吞咽着药剂,重重呼吸了一会儿,仰头望进执微的眼睛。
“你好得刚刚好。”地肤说。
她只觉得执微从此捏住了她的心脏 ,她将为她而跳动。
执微是那样好的人,好到正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第43章 沙洲(十五) 见到神明。
地肤昂着头, 把药剂全部都吞了下去。
她很艰难地吞咽着,执微现在手头也没有水可以灌给她。她嗓子里像是有尖刀刺过,梗着脖子吞咽着药剂, 怎么看怎么痛苦。
但即便如此痛苦, 地肤的目光却像是被点燃了火炬, 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执微低头看她,品了品她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吗?”
她觉得这个“刚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总觉得这些人对她有误解,但她又总是阴差阳错无法解释,所以才显得她高尚又伟大。
现在她都解释过了,她都说出了自己的私心了,怎么地肤也不骂她,也没有那种偶像塌房的感觉,反而瞧着那目光更死心塌地了?
执微试探了一下:“呃, 我的意思是,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诶。”
地肤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面上的表情却带着满足。
她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稀世奇珍,于是执微在她面前再说什么,她都带着笑意耐心地听着。
“我知道您的顾虑。”她这么说。
说也就说了,还用一种很心疼的目光望着她。
这也就是她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 不然执微瞧着, 地肤似乎能站起来,拦在她面前,试图保护她一样。
执微张张嘴, 没法说话了。
“行吧。”她困惑着,干干巴巴地说道,“那你调整一下, 我们调艘舰艇过来。”
“有我在这里,我们来得及破开上空的污染,赶得上回到主舰队里去。”
执微不是鲁莽冲上脑壳,就跳下来救人的。
哪怕下定决心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执微也已经都想好了。
污染对她是无效的,即便天幕尽数被污染区遮蔽,她也依旧可以带着地肤逃出去。也正是因为这样,执微才叫安德烈在污染全部覆盖之前快走。
地肤点点头,她此刻还半躺在执微怀里。
她试图坐起来,但才有一个幅度大一些的动作,就紧着快速喘了两口气。
污染对人造成的伤害是随机的,精神错乱只是一方面,窒息、昏厥都是基础操作,地肤现在就觉得她的内脏有些扭曲,稍微一动,胸腔里就绞着发疼。
她咬咬牙,不顾浑身沁出来的冷汗,试图站起来。
但猛地一动,地肤只觉得耳边传来尖利的嗡鸣,眼前发白,身子发虚,大脑里闪过一阵亮光,脑壳重重向后倾倒,整个人直接晕了过去。
执微手忙脚乱地急忙去扶她:“诶?诶!!”
她拖着地肤的身体,站在原地,无语了一瞬,又哭笑不得地把地肤放回原地。
执微喃喃:“看来污染对人的影响真的很大……是我欠考虑了。”
她自己不受污染影响,也急着带地肤登舰,就下意识有些急促。
地肤才受过污染,正是身体虚弱和精神状态不稳的时候,哪怕灌了药剂,也没法立刻就好起来。当初鹑火还卧床休息了好几天呢。
执微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可污染已经开始下侵,从布满天空、笼盖住地面的状态,开始膨胀扩大,躺在地面上的地肤,即将彻底被污染吞没。
刚刚只是离着污染近了一些,地肤都已经是濒死了,真的等到污染吞没了地肤,她的命根本保不住。
执微扶着地肤躺下,跪坐在地面,凝视着蔓延到她面前的污染。
她需要控制它,就像之前她做过的那样。
执微低头,试图找些能用得到的东西,就像上次她拿着的那根吸管,可以把污染黏附在吸管尖端的位置。
可眼下是断壁残垣,哪里有吸管这么精细的东西,她连一个长条状的木条都没找到。
紧急之下,执微看到了地肤掉落在一旁的斗篷。
她捡起她的斗篷,拎在手里,低头看看,发现地肤的斗篷在之前她背起莫桑逃离的时候,被莫桑身上流出的血浸湿。
本是浅麦子色的斗篷,此刻沁着血色,整件斗篷都被血染透了,颜色已经看不出浅麦色了,近乎于鲜红。
只看这一件斗篷,就知道莫桑流了多少血。
他还活着吗?那个排队等着送她麦粒,那个倒地瞬间绝望着望向她,请她快跑的少年。
执微攥着斗篷,站起身,直直站在污染即将逼近吞没的陆地上。站在地肤身前,站在浓黑下方,站在沙土之上。
她盯着奔她而来的污染,轻轻自语:“来吧。”
顷刻间,污染就逼近她面前,吞没了此块地域,这里已经彻底被污染笼罩,成为了污染区。
执微耳边响起昏迷的地肤的急促呼吸声,她回头一瞥,看见地肤面色铁青,在无意识地状态下捂着自己的心口,唇边泛起诡异的微笑。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
好吧,没有吸管就没有吸管,扯到什么就用什么。之前用吸管硬生生造出了克苏鲁魔杖,不也是因为她当时随手摸到了吸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