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吧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王将目光转到李玄度身上, 也冷笑道:“小小冥器铺真是藏龙卧虎,仙家、神君、鬼王齐聚一堂。”
当年仙家苍官和月华神君的事,他也略有耳闻,不想竟让他见到了本尊。
“鬼哥儿。”刘二娘伸着双手摸索着往前走了一步,腿撞在低矮的棺木上,轻呼了一声。
“我在这。”鬼王立即回身用左手拉住她,他看着刘二娘的眸光晦涩不明。
“小李啊,你不是始皇, 可本座真的是王。”
似叹息又似自语。
李玄度:“幸会。”
鬼王轻声感叹,“还是你们演得好,本座最初还当真以为你们就是普通人。”
“他不是演的。”苍清扫了眼刘二娘,以及落在她脚边的鸡毛掸子。
“鬼王还是说说为何擅自离开鬼域险酿成人间浩劫,又为何要借我们之手杀了你的将军,总不能单单只为了儿女情长吧。”
“叛军为何不杀?”鬼王枯骨的右手轻轻朝地上一勾,鸡毛掸子飞到他的手上,瞬间化作一柄乌黑的骷髅法杖。
“趁本座万年羽化虚弱之际,觊觎鬼王之位,区区小鬼他也配?”
“原来如此。”苍清瞬间了然,鬼王万年一次的羽化,是最为虚弱之时,等同于凡人。
“所以你借机金蝉脱壳,将真身藏于黑棺中,只待羽化结束杀回去,我们只是你计划中的将计就计,你其实早已恢复元气,而刘二娘则是你计划中横生出的枝杈,因为她,你在人间多留了些时日。”
“没错,将军何处不可得?”鬼王那半边俊美的脸上,扬起个玩味的笑,瞧着诡异万分,“小李助本座复国,不如封你做大将军。”
李玄度礼貌回拒:“无功不受禄。”
“你主意打到我这了?”苍清寒着脸,一双眼冷冽地睨向鬼王。
鬼王毫不在乎,只发出一声促狭的笑,“本座以为你不在意他,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当然不在意。”苍清回得很快,又撇开视线说:“只是神君沦落成阴将徒惹笑话,传出去我仙家的前夫做了阴将,岂不是倒我自己的霉。”
“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鬼王笑着摇摇头,“两只死鸭子。”
“还是我家二娘可爱多了。”他将刘二娘拉到自己身前,与她面对面,半边人脸上,眼眸润似水。
抬手轻轻撩开了刘二娘的帏帽。
他第一次与这个有些傻气的小娘子相遇,正是羽化初期,在叛军追击下疲于奔命,她提着一盏黄皮灯笼,闯进了他的视线。
她听见动静喊住他。
他瞄了她一眼,随口说了句,“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本座。”
便从她身边跑过,不打算再理会,可她跟了上来又喊他“郎君”。
“郎君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找不到家了。”
郎君?头回有人这么叫他,真好听的称呼。
昏暗的鬼域巷中,他初始并不知她眼盲,鬼使神差顺手拉过她的手,“想活命赶紧跑。”
她的手很温暖。
直到发现她跑得颠颠撞撞,最后只得将她扛在左肩上带着她跑。
之后的几日,他一直带着她,鬼域里没有人的吃食,他便在人间和鬼域来回。
她吃着他带来的食物问他,“郎君叫什么名字?住哪里?等我回家后,叫阿娘阿爹谢你。”
他故意吓她,“我不是人,我是鬼王。”
大概是因为有些傻,她胆子很大,完全不知怕。
“鬼才不会带我找家,你是人,你有心跳声。”
他撇开头说了句:“无知的凡人。”
可不知为何,他生出了将她永远留在鬼域陪着他的冲动。
大概是因为她就像照进永寂的烛火,微弱却生生不息。
没多久,鬼域的环境叫她发起了烧,烧迷糊时她会喊阿娘。
她在想家。
她会死掉,若是死了就能一直陪着他。
但……死了,温暖的烛火也就灭了。
叛军追得太紧,计划也不能再拖,他最终化成王贵,送她回了家。
自此他常常会去看她,只是远远站在一旁。
有人拿石子丢她嘲笑她是瞎子时,她会拿着扫帚中期十足地骂回去。
有人说她一个傻子将来寻不到夫君时,她也会拿着扫帚骂回去。
她总是戴着个帏帽,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就好像是为了告诉别人,她不是瞎子。
可却总是一脚绊倒,又一个人躲在屋后偷偷地哭。
哭着说没人愿意和又盲又傻的小娘子做朋友。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只递给她一张帕子擦泪。
她抽噎着说道:“鬼王郎君,谢谢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很诧异,脱口而出。
“我记得你独特的脚步声,还有你的气息。”
瞧瞧,她哪里傻了?他笑道:“以后喊我鬼哥吧,我来做你的朋友保护你。”
“鬼哥儿。”
刘二娘又在喊他,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二娘,我在。”
鬼王从骷髅法杖上取下个金色的小圆环,拉起刘二娘的手,将这枚金鋜套在她纤长的手指上。
这枚金鋜他藏在鸡毛掸子里许久,是用冥器铺为数不多的盈利真金白银打得。
他不像小李是隐藏的富豪,出手就是三金。
刘二娘随他动作,毫不抵触,“你是不是要将我送回去了?”
瞧瞧,他的二娘到底哪里傻了?
“二娘,我真的不是人,你不害怕吗?”
“我知道啊。”刘二娘笑起来,她的脸颊像刚剥了壳的荔枝,一笑粉腮跟着微微上扬,连带着毫无神采的眼眸都生出光晕来。
“你是鬼王郎君。”
他那半张人脸也跟着笑,“二娘最聪明。”
“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相见?”刘二娘轻声问道。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松开她,与人无异的左手拉起她的手,枯骨的右手抬起,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处,一缕红光从他的指尖溢出。
刘二娘也抬起左手,握住他枯骨冰凉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却握在他的枯骨上,真是糟蹋了。
鬼王身形一僵,手跟着微抖了一下。
她说:“我很想见见你。”
他有瞬间的沉默,最终他说:“好。”
指尖的红光再现,从他的指尖析出钻进了刘二娘的眉心处。
刘二娘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他的模样,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讶,轻声说道:“原来你是这般长相。”
他还是瞧出了她的惊讶,垂下头,眸中带着些失落,“是不是很讨厌?”
她还握着他那只枯骨的手并未逃开,轻轻摇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会讨厌。
他的睫毛轻轻打着颤,“只是朋友吗?”
刘二娘松开手,缓缓朝他张开了双臂,柔和地笑起来:“我喜欢你送的金鋜。”
鬼王也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真身轻轻抱住了她。
“以后二娘魂魄俱全了,它会替我陪着你。”
“鬼哥儿……我不想忘记你。”
“我也会想你。”他松开她,低语,“二娘该回家了。”
鬼王抬起那只枯骨手在刘二娘的眼前轻轻拂过,他凝视了她许久,终于轻声地说:“再见。”
这是一场孤独且决绝的道别,他抹去了她所有有关他和鬼域的记忆,此后她的人生再不会有他。
她不记得他了。
她不会想他了。
李玄度瞧不见这二人此时的神情,但光是听对话也已经能体会到此番心境。
就如昨日晨间,在小小的冥器铺中,王贵自己所说,爱是一见钟情,是敢于牺牲,是不求回报地付出。
是即使昙花一现,也要无畏得放手一搏。
宁愿永不相见、相忘于江湖,也希望她一世平安。
鬼王扶住昏睡过去的刘二娘,朝着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段判官喊道:“姓段的,本座听到你同仙家的对话了,来将二娘抱走吧。”
段判官听话地走上前,红着脸扶过刘二娘,显然是想说两句,但最终还是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鬼王轻笑一声,满载苦涩,“本座会盯着你的。”
他最后望了眼刘二娘,神色倦怠地转身走到绑着千年僵尸的柱下,替他的小宠物解红绳,嘟囔,“绑这么紧干什么?”
苍清一直冷淡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触动,“想不到堂堂鬼王如此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