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丝的意识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她自己记忆中的场景, 是她作为星际联邦工程兵少尉安妮丝·灰十六在生命即将迎来终结之前, 最后的记忆。

　　她身处荒星探索队长级机甲的驾驶舱内，外部的情况已经危险到无可挽回, 等到机甲与驾驶员的唯一结局, 只剩下被虫洞风暴产生的时空乱流所吞噬。

　　驾驶舱内氧气耗尽, 能源告急，而驾驶舱外已经出现了时空混乱交错的「虚无」现象，所有常规救援方案与备用方案的可实施成功性都无限趋近于零, 无论怎么看安妮丝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还不想死，对于自己在如此绝境之中依旧没有产生放弃生命的念头，安妮丝自己也很意外。

　　毕竟在成长过程中的老师与同事们口中的评价里，甚至是军队入职测试与智能AI的定期心理疏导报告中，她从来不是一个求生欲很旺盛的人。

　　然而在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在头顶之际，安妮丝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坦然接受这一切。

　　所有的可能性……都只剩下绝路了吗？

　　驾驶舱外出现了明亮的光芒，那是能穿越次元与空间的「界能维波」正在发生作用的光学现象，联邦荒星探索军团内所装配的每一台队长级的机甲，都会搭载这类神奇的能量，最大限度的保证驾驶员的安全。

　　常规的时空危机的确能靠「界能维波」安然度过，但面对千载难逢的虫洞风暴，这星点的力量根本毫无意义，只需要再过几分钟的时间，安妮丝就会连同机甲驾驶舱一起被绞碎。

　　她的大脑在生死危机之际迸发出了强大的潜能，逐渐产生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说起来，你知道「空域冻结」的说法吗，维克托？”

　　“关键词检索中……”

　　“第九一三届到九一九届「这本轻小说真厉害！」年度词汇，泛指主角穿越到异世界的某种特殊手段，与军方对「界能维波」概念的文化推广强相关。”

　　“您近期所阅十二本异世界题材小说中，有十一本采用「空域冻结」相关概念作为开篇情节，九本的主角职业与军队相关联，您对自身职业与价值的认同度高于是社会平均水平，符合驾驶员心理健康标准。”

　　安妮丝一阵沉默：“维克托为什么会这么熟练……你又趁着休息日黑进我的娱乐终端了吧？”

　　AI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适当了解您休息日的娱乐内容，有助于精神引导的准确性，提升驾驶默契。”

　　安妮丝低笑了一声，在所有常规救援手段都失去意义的时候，她却回想起了娱乐小说里的概念。

　　所谓的「空域冻结」是第一个写出这类情节的作者凭想象力杜撰的，大致是说身为联邦军人的主角在某次作战遭遇意外，依靠「界能维波」包裹自身，抵达了另一个未知的全新世界。

　　在这个世界度过了一系列的故事后，主角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最终成功等到了联邦荒星开拓小队的到来，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这类经久不衰的穿越题材之所以又一次成为热门，在于「空域冻结」这个概念，理论上的确是可以借由「界能维波」的运用来实现的。

　　能保护驾驶员穿越境界与时空的奇妙能量，只要一直处于被「界能维波」包裹的状态，甚至会独立于时空存在，外界的一切变化都无法撼动内部状况，因此叫做「空域冻结」。

　　只不过小说里的情节是最为理想的情况，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并顺利融入其中，甚至还等到了荒星开拓小队的到来。

　　现实中执行「空域冻结」的结果，大概率是被封冻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里进行宇宙漂流，永远没有再度醒来的那一天，连迎来结束的时刻都成为奢望，是另一种意义上更加残酷的死亡。

　　安妮丝并不想在永恒的冻结之中沉眠，但眼下她遭遇的是大规模的虫洞风暴，是无数乱序时空的集合，或许她能遇到那极为渺小的概率，在某个未知的星球等待迎来苏醒的机会呢？

　　“我想要试试看，维克托。”安妮丝放开了最终救援计划的执行权限，对自己最信任的搭档说道，“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

　　驾驶舱内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跃，最终一阵红光闪烁，那是「维克托」的运算无法获取结果的表现。

　　“救援方案：空域冻结，变量超过阈值，无法完成计算。”

　　安妮丝的神色很是坦然，「无法完成计算」在某种意义上，听上去是不是比「无限趋近于零」更有希望一点？

　　“重新规划救援方案，行动代号：空域冻结。”

　　“调整本次行动目标：以维护驾驶员生命存续为最高逻辑指令。”

　　“凝缩界能维波……预计15秒后完成覆盖。”

　　「维克托」忠实地执行了驾驶员的指令，安妮丝在最后的倒计时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界能维波覆盖完成，即将执行空域冻结。”

　　“驾驶员，祝您好运。”

　　……

　　闭上眼睛之后那无法感知外界一切的虚无与黑暗，就是安妮丝此后所有的记忆。

　　直到再次睁开眼之前，她都只能从「维克托」的任务日志中了解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启动「空域冻结」之后，携带着安妮丝的机甲没入了虫洞风暴无限的时空乱流之中，得益于「界能维波」的包裹，她在无数次的穿梭之中维持住了自己的形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连「维克托」的任务日志中那大片的乱码开始出现规律的记录，她们抵达了不知何处的星空。

　　时间的流逝空间的变化，在虫洞风暴的乱流之中早已失去了意义，在无限漫长的漂流之中，「维克托」依然在忠诚地执行着这场最后的救援行动。

　　漂流的机甲奇迹般来到了一片拥有独特存续法则的宇宙，并找到了其中能够孕育生命的星球，这为救援行动带来了希望的新芽与成功的曙光。

　　「维克托」对这颗星球的法则进行了充分的解析，一点点找到了融入其中的渺小机会。

　　处于「空域冻结」状态中的机甲与驾驶舱里的安妮丝，无论如何也无法以实质存续的状态进入星球的主位面，但「维克托」可以通过信息流通的方式对其施加影响。

　　机甲搭载的智能AI向星球的主位面释放了数据库中储存的知识，并引导第一个获得这些知识且加以运用的智慧种族建立起更先进有效的文明。

　　在「维克托」的计算中，即使最终也无法进入这颗星球的主位面，只要星球的文明成长到足以脱离母星的重力，走向无垠的宇宙，总有一天会接触到另一片星域的星际联邦文明。

　　对于处在「空域冻结」中的安妮丝而言，数万年的时间并不算漫长，而负责执行任务的「维克托」也不会因时间的流逝产生多余的情绪，忠诚的AI只是在执行一个重要的救援计划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安妮丝会在「空域冻结」中等到这颗星球与星际联邦文明的接触，或许迎接她醒来的会是曾经的同僚，来自荒星探索小队的工程机甲兵，就像那本小说中描绘的情节一样。

　　然而现实并没有如预期那样顺利发展。

　　受到界外知识影响而迅速发展起来的人类文明，很快脱离了「维克托」的预计，无法进行实际上的交互与控制，只能依靠信息的传递来引导，让这个名为「科瑞安」的人类文明在高速发展后又迅速滑向了毁灭的深渊。

　　人们难以理解那些高深却有效的知识从何而来，将赋予他们知识的来源视作全知全能的唯一神。

　　等到「科瑞安」文明发展到远超大陆其他种族，成为星球唯一智慧种族的霸主之后，科瑞安人并没有对星空生出向往之心，反而投入了大量资源与人力进行大规模的宗教祭祀活动。

　　引导科瑞安社会进步的源动力并非是对魔法与学科之途的不懈探索，而是一位「神明」的神谕，科瑞安人不希望拥有任何无谓的好奇心，一切只要遵循神谕就是最好的选择。

　　祭祀与祈祷的仪式越来越频繁，形式也变得愈发血腥凶残，取悦神明获得神谕成为了每一个科瑞安人存在的唯一意义，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无上的荣耀。

第192章 盗火者 她的灵魂名为「安妮丝」。……

　　这畸形发展的文明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自始至终也没有出现前往星空的可能性。

　　「维克托」的计算没能防止文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与分歧，来自界外的知识导致了这场文明覆灭的悲剧发生，也让「维克托」与星球的主世界，与科瑞安文明的联系加深了一层。

　　在这场悲剧的最后, 主世界的法则出现了强烈的排斥现象, 这个通过界外知识发展起来的「科瑞安」文明不再受到主世界时空的承认, 所有的历史被判定为虚无, 其存在本身的那一段时空犹如巨树上被修剪的枝丫, 被完整地剥离了出去。

　　极少数来自「科瑞安」的伟大先知在这个过程中知晓了「维克托」与「界能维波」的存在。

　　神明或许并非真正的全知全能, 但其的确拥有维系「永恒」的力量, 众人在无数次的祈祷中见证了被神明的力量包裹在最深处, 在漫长的时间中丝毫未变的「火种」。

　　科瑞安人在文明覆灭的终点，对虔诚信仰的神明做出了无法宽恕的忤逆之举，他们借由与「神明」产生的联系而触碰了被包裹在内的「火种」，甚至尝试盗取了这份维系永恒的力量。

　　只要还有一道过往时空的切片存在, 「界能维波」或许就能维系「科瑞安」文明的存在, 等待再度被主世界接纳的机会，而不是就这样消失在虚空之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就是已经覆灭的科瑞安文明, 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投影。

　　通过窃取「神明」的力量来维系科瑞安文明的存在, 等到有再次进入主世界的机会，「科瑞安」文明也会随之完整重现。

　　「维克托」默许了这群在预料之外出现的「盗火者」带来的变故, 而这变故与本地文明产生了强大的因果联系, 并因此导致了「空域冻结」的松动, 反倒给封冻其中的驾驶员提供了一个真正进入这颗星球主世界的机会。

　　在这之后「维克托」的任务日志再次出现了混乱，AI是不会出现失去理智思维混乱这类情况的，一旦任务日志显现出乱码, 大概率是遭遇了无法整理出规律的时空乱象。

　　安妮丝的意识在漫长的游览中回过神来，属于被删除的「文明奠基者系统V1.0」的记录到此为止，但她已经回想起了之后发生的事。

　　她记得自己在一个非常特殊的状态中被释放到了「空域冻结」之外，像一个神智恍惚的游魂，长久地徘徊在主世界边缘的元素界里。

　　她几乎凭借着本能来到了沉积着灵魂的情感与记忆的幽冥，或者也叫做「亡灵元素界」，在亡者的灵魂奔涌而上的长河畔，她遇到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唤灵魔女」。

　　她还记得自己与那位魔女在幽冥之中堪称愉快的交谈，因为她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也回想起了与之对应的记忆与人生。

　　她的灵魂名为「安妮丝」。

　　可惜谈话结束之后就到了她应当离去的时候，薇儿王后对此分外惋惜，随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不要考虑成为我的女儿呢，安妮丝？”美丽的魔女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能够与我交谈的灵实在太少见了，如果你找不到之后的路，就让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吧。”

　　薇儿王后的眼中充满期待，“在生下埃尔顿之后，我与弗德里克都一直想要再拥有一个女儿呢，你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公主。”

　　唤灵魔女越说越是兴奋，她时常会在幽冥之中帮助那些迷途的灵魂走向新的未来，对此很是了解。

　　“离开这里之后，我们会忘记大部分交谈的内容，但我会记得「安妮丝」的名字。”

　　“在最初的那段人生里，或许你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往，不过只要你的灵魂依旧属于自己，早晚有一天都会想起来的。”

　　“在那之前，就当做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好好感受这个世界吧。”

　　……

　　薇儿王后实现了那些已然被遗忘的承诺，在最初降生于这个世界之时，安妮丝的确度过了十二年幸福美满的人生，她拥有了不曾奢望过的家人，获得了母亲毫无保留的爱，也由此找到了灵魂的归宿。

　　然而伴随着安妮丝的降生，试图盗取「界能维波」，以「空域冻结」维系自身存续的科瑞安文明也有了再度入侵主世界的机会。

　　事实上在安妮丝降生的那一刻，科瑞安文明便已经从「虚空之环」探入了主世界的所在，留下了无数在时空法则紊乱之下形成的痕迹。

　　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无论是那道位于大陆中心，屹立在所有生物魔力感知之上的「深渊」，还是各地出现的关于「终暮之城」的失落遗迹，都是随着安妮丝的降生而出现在主世界的。

　　这之中也包括「永曜圣廷」的存在，那位大教宗尤莉安娜·希露尔达有着一张与当初提起「盗火计划」，从神明手中盗取维系永恒之力的大先知一模一样的脸，她称自己是最后一个科瑞安人。

　　「深渊」的降临显然给了尤莉安娜带回一切的信心，毕竟按照先知们在科瑞安文明在覆灭之前的推算，跨越无垠的时空，从「虚空之环」逆向接触主世界才是最困难的那一步。

　　一旦「深渊」真正降临到主世界，带回科瑞安文明的条件，就只剩下神明手中的「火种」，以及一片能完美承载科瑞安文明生根发芽的土地与人口。

　　大先知尤莉安娜在时空的法则中逆流而上，花费了数百上千年的时间来准备这一切。

　　她建立起了以光曜之主为信仰的「永曜圣廷」，令信徒们日日聆听圣主的福音，就像曾经无比虔诚的科瑞安人一样。

　　她从双生守护神龙身上找到了能替代「火种」的力量，并一手策划了「肃清战争」，封印并囚禁白龙魂与黑龙魂长达百年之久。

　　在这场漫长的博弈即将抵达终点之时，尤莉安娜本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圣廷培养出了无数愿意进入「圣主的地上神国」的虔诚信徒，王国北境与东境都已经在圣廷的掌控之下，随时能化作「科瑞安」降临的地基。

　　她得到了能穿越一切境界的「火种」的力量，只需要建立起与「科瑞安文明」的深层联系，就能从「虚空之环」中将她的故乡带回这个诞生之地的世界。

　　大先知的理论确实生效了，那以圣城「卢敏亚斯」为基底降临的第二道「深渊」，在主世界激起了轩然大波，并引发了新一轮的魔力潮汐，无一不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没有人能想到，「火种」的存在并非是那维系永恒力量的核心，而是一道来自天外的灵魂。

　　自始至终，无意间成为了神明的「维克托」都只是在执行一场救援任务而已，所有程序的运转逻辑，都建立在「维系驾驶员生命安全」的目标之上。

　　在安妮丝的灵魂脱离「空域冻结」状态之后，包裹机甲与驾驶舱的「界能维波」便不再能维持冻结之前的时空状态，实质上已经失去了所谓维系永恒的力量。

　　最后一个科瑞安人的理想注定只是一场奢望，她的故土早在文明覆灭，被主世界的法则所驱逐修剪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消亡了。

　　如今留在「虚空之环」那无垠星空之中的，就只剩下一些在乱序的时空中所投影出的旧日残骸而已。

　　尤莉安娜在见到安妮丝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这一切，大教宗在绝望之中走向了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