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优昙立刻拒绝,双手合十慌乱道:“阿丑施主!我们是好朋友, 何况我是出家人,你都已经有了观音菩萨当老婆,我……我还要修行向佛的。”
阿丑想了想也是,嘀咕道:“哦那算了……你和菩萨老婆那么像, 要是被他知道我又娶了一个差不多的,也许误会我有了你就不要他了。”
“……”
有时候,阿丑也会有怀疑,自己西行十年如此顺利就到了狮驼国,遥远望去,已经能看到西边漫天的祥云。疙瘩头怎会允许她去灵山呢,一路上竟没有一个菩萨罗汉前来使绊子,哪怕是放出一些风声给妖怪们,阻拦她就能立功修正果呢?
她甚至想过,优昙会不会就是疙瘩头给她下的绊子?
这种怀疑,让优昙感到伤心。
西行十年,对只有十八岁的优昙来说,是占据了大半生命的重要事情。在他八岁那年,尚在懵懂,抱着对佛法的向往,为解决“缘”带来的困扰决定跟着阿丑施主一起往西边去。
阿丑施主脾气虽差,却很少主动伤人,就算是被各国的人们议论辱骂妖怪,她也不过凶狠吓唬几句,偷走一些还算值钱的东西,又将东西随手扔给乞丐。她讨厌伽蓝,讨厌光头,若是正巧遇到供着佛祖的什么盛大节庆,必定要跳出去捣乱,把人们都吓跑,然后卷走诸多供品。
优昙跟着阿丑经过了一个个的国家,他去过一座座的伽蓝,也听闻过不少僧侣向往雷音寺的话语,可就像往南赡部洲去传度一样,他们都畏惧道路险阻,畏惧途中可能遇到的妖怪。
他看着高高的山,坎坷的路,看着始终往西边走的阿丑施主,她往灵山去,不为求佛,却比伽蓝里的僧众们更坚定。优昙很羡慕她要去寻找的那个朋友,因为同样是朋友,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是否执着于拥抱的感觉,着了相。我既已放下拥有娘的执念,或许该与阿丑施主道别。”中途优昙想过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重新往南赡部洲去,完成师父师兄们去传法的事情。
途中下了雪,僧衣单薄,优昙也会怀念伽蓝里遮风避雨,温暖的烛火与热腾腾的斋饭。
“优昙,等到了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你就留在那吧。”阿丑顿了顿步子,见他冷得瑟缩,便半侧着身子搂着他。她身躯是温暖的,甚至是滚烫的,内心燃烧着愤怒与仇恨的火,不肯熄灭。
阿丑这样抱着优昙,想起自己刚离开小渔村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菩萨老婆,只不过自己那时候是怕冷,是用老婆遮天上的寒风。
优昙想推开阿丑,被拥抱时除了那种熟悉的安心舒适的感觉外,还有一种烧心感,一种想要将她紧紧勒住恨不得嵌入胸膛的荒唐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离开伽蓝太久,被荒山野岭的妖气瘴气迷了眼?
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跟着走那么多路,脚上起了水泡,阿丑施主嘴上说他连累自己,影响了她往西去时间,却抱起他继续走。他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楚阿丑施主的眼睛,一只浑浊不堪,一只清澈透亮。
他被那只清澈璀璨如同琉璃的眼睛吸引。
那时候优昙想:等我长大些,有力气能抱得动阿丑施主的时候,遇到难走的路,我也抱着她走过去。
真的长大后,却不愿意抱阿丑了,就连被她抱着,都心生惶恐。分明自己一开始跟着西行,就是因为她的拥抱。
当他们来到狮驼国,来到这个皇室和所有百姓全部信奉佛法的佛国,遍地的伽蓝焚烧着檀香,无数祈祷的声音混着僧侣们敲打木鱼的诵经声。
优昙拉着阿丑走进了供奉着观音菩萨的神殿内,说只要虔诚祈求,就可以被菩萨听到。
阿丑抬头看向那尊金色的菩萨,看向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眸。她的双眼也有几分拢,说:“我站到神像前,只能让他看到我,我看不到他。这是一块巨大的泥,外面刷了金漆。”
如果她只是想给菩萨老婆报平安,一路上那么多的伽蓝早就可以溜进去,哪怕各处伽蓝守卫森严,她也能自己用泥土捏一个。
她想要的是:相见。
面对面的见,见到菩萨的老婆的本身,是可以拥抱,可以感受到温度气味的真实的本身。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金色神像的眉眼似乎更垂落些许。
落伽山的山崖顶端,一袭白纱素衣的观音端立着,眼前的泥塑莲台上,摆放着三个泥土做成的元宝,一个镀金的小人展开长长的手臂抱着泥元宝。
这是阿丑捏的观音菩萨,同时也捏了她自己。
当西牛贺洲狮驼国的阿丑看着金色的菩萨神像时,南赡部洲落伽山的观音也看着金色的潦草小人。只不过,观音可以看到望着自己的阿丑,阿丑却因为被削去了功德,被玉帝亲口下了批语只能是凡人,而无法再感知到自己的泥像前有谁在看着。
但是她知道,当她踏入这个神殿的时候就知道,她那最慈悲的老婆,一定知晓有人来到神殿,也一定已经看到了她。
这一次单方面重逢是在阿丑预料之外的,在她的规划里,她和观音再见面的时候就该是一起回家的时候……这样只能遥远地单独一个人看到,只会加重离别的无奈。
阿丑静静看着金色神像的眼睛,身边的优昙看着她被头发遮挡了些许的侧脸,看到那只露在外面的清澈璀璨的眼眸。
菩萨的视线却落在优昙身上,自己这一缕元神入世,如今是第二世。第一世时,由于天庭写下了诸多劫难,转世的一缕元神受尽苦难,好在无论如何都心怀善意,不曾犯下什么罪,即便是自己要饿死了,也愿意将食物给别人。
那元神在第一世死后没有回归本相,缘因阿丑起,缘尚未灭,所以再次转世,便是优昙。
“……”优昙意识到自己在菩萨的神像面前盯着阿丑看实在是不合规矩,一不合佛门的清规,二不该看菩萨的丈夫。
优昙抽走手,他双手合十,俯首顶礼,道:“阿弥陀佛。”
金色的神像沉默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话语。
阿丑不明白为什么优昙比自己更在意她能不能见到菩萨这事,到了殿内,他不看菩萨,却看她,又是为何?
“老婆你等我,我已经离灵山很近了。等我找回英娘,和疙瘩头狠狠辩上一辩,待他输了,我就去落伽山找你。”
神像仍旧是那样,身边的优昙却眉头紧皱,他多希望菩萨能够显灵,解答他的疑惑。
狮驼国将要举办盛大的佛会,当地最大的一座伽蓝里的老住持亲自出面挽留优昙,请求他协助今年佛会的举行。按照规矩,每年都会挑选四位修行有成的僧侣扮作四大菩萨,坐在奢华的象车上游街,供人们跪拜祈福。
优昙如此的样貌,自然是希望他能扮观音,这对一名僧侣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呀!在老住持的苦苦哀求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辞下,优昙答应了扮观音,他希望阿丑能再等他几天,他不愿意留在狮驼国,他也要去雷音寺,他要寻找一个答案。
“嗯。”阿丑应下,更多却是为了扰乱这场盛会。她心里总是隐隐担心过于顺畅的西行路,背后憋着什么事情,不如自己闹个大一点的动静,有任何麻烦,直接找上来就是。
若是又憋着坏主意想镇压她,早一天镇压就早一天出山。
按照狮驼国佛会的规矩,扮作菩萨的僧侣们要去对应的神殿守夜诵经,优昙便在当夜到了观音殿。
墙壁边上的两排烛火摇曳,供桌上的檀香焚烧有袅袅烟雾向上。
紧闭大门的殿内,有一阵和煦春风拂过,吹动神像两侧的帘帐,也吹动神像抬起手臂时垂落广袖的褶皱。
优昙抬起头不由一愣,金色的菩萨变成了一身洁白纯净,面容如玉的真身。而那双慈悲的眼眸正看着他,竟有些许忧愁无奈,室内无端的风也不是风,是菩萨的叹息。
“拜见观音菩萨。”优昙连忙伏地下拜。
“优昙,我知晓你有很多疑惑,特来解答。”
优昙站起来,双手合十,犹豫了一会儿问:“大士,小僧自幼在伽蓝长大,受师父师兄教诲修习佛法。后来又受师父的嘱托,与师叔师兄们往南赡部洲去传度佛法。我便遇到了阿丑施主,为何……”
后面的话他羞于开口问菩萨,他怎么能问菩萨,菩萨为何我抱着你的丈夫,会觉得格外安心?
观音知晓,则直接回答,说:“优昙,你不必苦恼,你在阿丑心里住了两百多年,你也是因为她才来了人世。”
“我……住在她心里……两百多年……”优昙重复着这句话,琢磨着话语代表的意思,是说前世的他在阿丑心里很重要吗?
观音垂眸,缓缓道:“优昙,你是我一缕元神转世。”
优昙当即愣住,菩萨转世,这个对所有僧侣的最高夸奖,如果是一件事实,却反而令人难以接受。一下子否定了他今生所得到的一切,会被师父师兄们喜爱是因为他的聪慧与悟性,而这些东西全都来自于观音菩萨。
遇到阿丑施主,会选择跟着一起西行,那种安心的感觉……都是因为他是观音一缕元神的转世。
优昙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阿丑施主这样特殊古怪的人,会有不一样的情愫,也是因为元神转世?那么,岂不是意味着菩萨本身就……
优昙错愕抬头,问菩萨:“大士,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菩萨合眼,说:“因为我是菩萨,而你是凡人,你能办到神佛不能办到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连大士都办不到,我却能办到呢?”
菩萨没有回答,摇摇头,又恢复成了金色的神像。
第125章 与她私奔 坐在象背,不见象腹……
守夜结束的第二天早上, 四位需要扮菩萨的僧侣就被带去换衣服,都是用名贵布料缝制的衣物,诸多宝石珍珠点缀, 可谓是璀璨夺目, 珠光宝气, 再平凡的人也被点缀出些许微光。
优昙换上了洁白素净的纱衣, 脚上手腕上都戴上了金镯, 串联起来的宝石项链压着脖子,头上金冠沉沉, 不得不以庄严端正的形象坐在那,脖子都不敢晃一晃。
阿丑在门口踱步, 心里不断琢磨着:优昙本来长得就像观音菩萨,若是换了扮相必定更像了。虽不知为何优昙好像很介意他的长相, 以僧人的角度来说明明是好事呀。我一会见到他,很难不想我老婆, 他必定心里介意难受,我就不看了吧。
阿丑扭头离开偏殿门口,打算去伽蓝后面的象园里瞧瞧, 她还从来没拥有过一头大象呢。
盛会忙碌, 伽蓝里的僧人们都去协助盛会的举行了,象园门口没有了看守。阿丑走象园, 可以看到栅栏圈起来了一片很广阔的草原,里面种了一些陌生的树木, 都是大象的食物,数了数,一共有六头大象。
此时那六头大象围在一起,时不时鼻子举起来, 看上去心情极好。
阿丑稍微走近一些,看到了一位熟悉的菩萨,是正惬意坐在地上喂大象的普贤。
普贤听到脚步声回头,对看见阿丑这事并不惊讶,狮驼国主要供奉文殊普贤,发生任何事情僧侣们都会与神像诉说,普贤几天前就知道狮驼国来了一个丑姑娘。
“阿丑,许久不见。”普贤站起来,和观音的纯白色衣物不同,普贤的衣物色彩是较为丰富的,青色的底衫斜挂一臂,袒露出一半的胸膛。裙摆是万寿菊的颜色,臂弯上挂着蓝色红色的披帛,白玉般的胸膛前面是三串金底宝石项链压着,随意站着都宝相庄严。
“哼。”阿丑瞪着普贤,说,“你怎在此,果真是要拦我的路。”
普贤摇摇头说:“狮驼国佛法盛会供奉四位菩萨,我前来也不过是显灵赐福,何谈拦你的路呢?”
阿丑说:“你们以前就总念叨,什么缘分,什么劫数定数,那么我在这遇到你,肯定会被你妨碍。”
普贤笑着说:“那么也许,就是上苍让你回头呢?”
“上苍不就是天庭,自然是和西天一样希望我回头的,你就是来拦我路的。”
看着她满脸不悦满眼的憎恨,普贤摇头无奈道:“阿丑,你回南赡部洲好好生活吧,即便是到了雷音寺也是白走一趟,徒费心思罢了。英娘已经皈依佛门,每天都在为你虔诚祈祷,你不该辜负她。”
阿丑咬牙,道:“我放着她被你们蒙骗,才是辜负她救我的情谊!山你们可以毁掉,东西你们可以收走,活的人你们抢不走,所以你们就骗她,你们让我失去。”
“阿丑,她不会跟你走的。能进雷音寺的凡人,都必然是一心向佛者,过凌云渡脱去凡胎,抛弃一切俗世贪求,她有一颗慈悲心,她是自愿想要修成正果的。”
“自愿?那我不悔改,不听你们的话,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也是自愿被镇压的?”
普贤移开了视线,又给大象喂了个没见过的水果,说:“阿丑,我言尽于此,你要继续往雷音寺,我拦不住你,那时伤心难过岂不是又失去一次。知足常乐,你已经拥有过所有人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你还有历朝历代皇帝都追求的长生。”
“知足不会让我快乐,得到才能快乐。”
两人的争执还没结束,伽蓝内浑厚的钟声响起,示意着盛会某个阶段到来,扮作四位菩萨的僧侣们该要启程游行了。
几名僧侣前来给大象穿戴上沉重奢华的宝座,一个莲花座台,背后华盖飘纱,非常之梦幻。
四头大象被带走,还有两头站在身边。
普贤看着她充满贪求的眼睛,便知道她对这从未拥有的动物也起了贪心。
普贤便说:“阿丑,如果这象愿意跟你走,我就将它送给你。如果象不愿意跟你走,你就回头往东去。”
阿丑竟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反正她可以打诳语,可以欺骗,可以耍诈。他们有规矩尚且如此,何况自己没有规矩。
她拉扯起象的鼻子,被大象甩开了。
阿丑盯着大象看了一阵,看到它后方腹部的位置有奇怪的伤痕,像是长期挨打。
阿丑跑去不远处的栅栏边上,两根栅栏之间是特意削得很尖利的木刺横置着,如果大象想要逃跑,就会扎得遍体鳞伤。
她抓住一根栅栏使劲摇晃松土而后推倒,就这样推倒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出现一个足够大象经过的豁口。
阿丑还没说什么,两只大象的眼里已经有了精光,它们舒卷鼻子在犹豫。
“你们跟我走吧。”她没有询问而是要求。
普贤看了眼已经提起粗腿的大象,眉头皱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