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村子的时候,刚到村口就远远感觉到一股盯着的视线。
阿丑疑惑张望,看到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窗户口有个中年女子一直盯着自己。
这条道是回家的必经之路,阿丑心中警惕,已经做好了一会儿掀开头发吓人的准备,但等到经过那户人家的门前时,那妇人又犹豫地背过身去。
真是奇怪。
等回了家里,在木榻上窝着的青狮惊得立刻蹦到地上,又乖乖恢复成了青皮狗。住在灶膛后面的老鼠探出脑袋,眼睛盯着阿丑和菩萨的手,两人站得有些距离,且都没见提东西回来,老鼠失望地又钻回了灶膛后面。
“阿丑,莫非有谁惹你了,如何一路不言语?”菩萨随口一问。
青皮狗连忙道:“跟我无关吧,我只占了榻一小会儿,何况我是神兽!很干净的!”
阿丑又哼了一声,说:“半个时辰还没到。”
“……”什么半个时辰?观音有些疑惑。
正想着,外头有人敲门。
阿丑过去开门,竟是刚才从村口就盯着阿丑的那个中年妇人。妇人手里抱着一些旧衣服,打量着阿丑一身的单薄衣物,视线扫过屋内,里屋的木榻上好像连条被子都没有。
阿丑对这妇人印象不深,只帮过几回农务,得了几十粒米。
妇人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说:“阿丑,这是我女儿的旧衣服,你要不嫌弃,拿去改改大小能穿的。”中年女人说话的时候眼里有泪光,但并不想多解释这发善心的行为,只说是作为帮忙耕地的谢礼,等开春了还想麻烦阿丑夫妻的。
阿丑有些愣住,她本以为一路盯着是害怕她,没想到竟是关心她?阿丑活了这么久,除了英娘再没有过别的凡人给她送衣服呢。
“哦。”不过,白得的,阿丑自然是直接收下了。
观音也走过来,与中年女人道了声谢,说:“施主……十足慈悲,大娘,你心真好。”
边上的阿丑则已经开始在试衣服,她不舍得穿新衣服,别人的旧衣服给她穿反而高兴得很。既不怕弄脏弄坏,反正是旧衣服,可对自己来说又的确是新衣服。
观音看着满脸高兴的阿丑,心里有一种又消极又乐观的想法。久而久之,等阿丑融入了人间生活,或许也是自己该走的时候,菩萨本就不能在一个人身上倾注太多关注,对其余的苦难者不公平。
因此,菩萨还是希望阿丑能够有一些人间的秩序礼节,并不是欺下媚上看人脸色的坏规矩,而是人与人之间能够长久维持关系的那种秩序。
观音说:“阿丑,与我一同谢过大娘吧。”
阿丑很少,或者说几乎不与人说谢,她粗俗道:“谢什么,她想要送我,我答应了,是我答应了她事情,她都没谢谢我呢。”
“……”妇人略有尴尬,苦笑道,“阿丑说的对,是我心里有私,才想将衣服送来……这衣服是我亡故的女儿的,她去年冬天去河边打水的时候掉下去,得了伤寒,病死了。”
说时已经哽咽。
阿丑试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倒是没有在意给她的是死者的衣物,很多人都没这样的忌讳,活人穿暖和才重要,乱葬岗的尸体还常有人去扒衣服呢,只有那些富贵人家才会什么“断念想”,把好好的衣服给烧掉。
阿丑心中触动,是察觉到这个妇人将自己当做思念女儿的寄托,从妇人的眼泪和描述里,阿丑描摹出的不是一个陌生的女孩,而是曾经的自己——
冬天的时候外头天寒地冻,她又饿又渴,赤着脚捧着陶罐去河边打水,河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冰里冻着岸边飘下来的枯叶子。回到家的阿丑就靠着吃冰充饥解渴,她发现摸过冰的手会变暖和,就浑身用冰抹了遍。
果然暖和了,浑身都很热,又暖又昏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醒来昏昏沉沉,她实在是太饿了,跌跌撞撞不知道是到了谁家,扑进鸡窝就捏碎了鸡蛋吃,听到叫喊的声音后才跑回去。
身体虽然是暖和了,可力气却变小了,整个人累得慌,回到家又冷得厉害。幸好夜里雪停了,没有那么冷,阿丑捂着不算暖和的被子熬了一夜出了许多汗,才好起来。
从那后阿丑不敢再用冰抹自己取暖了,冬天很冷,小渔村的风是带着水汽的,缩在角落都冻得发抖。后来阿丑想到了个好办法,就是睡在灶膛里,白天用捡来的柴火烧偷来的蔬果和鸡蛋,烧好了饭等星火熄灭不那么烫的时候,就可以睡进去,一直到早上都能有余温呢。
此时看着这个满眼伤心的中年妇人,她的女儿掉进冬天的河水里,得了伤寒病。冰冷刺骨的河水有多冷阿丑知道,伤寒病又热又冷很难受阿丑也知道,但不知道竟会有严重到病逝的时候。
阿丑总是很难与别人感同身受,但如果是与自己一样的遭遇,比如饿、冷、痛苦、离别,她就会投射去自己的感情。
看着手里的这些旧衣服,阿丑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谢谢你。”
阿丑从旧衣物里挑了两件,其余的还给了中年妇人说:“冬天太冷了,你不舍得将女儿的衣服重新裁剪自己穿,那就给其他人家的孩子吧,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怕冷了。”
妇人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应下,还真的挨家挨户将女儿为数不多的旧衣服送给乡邻。而平白得了旧衣服的乡邻,也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有余粮的就给半碗米,余粮不多的就给个陶碗,很少有人是白拿的。
观音对此很欣慰,淡淡笑着。
阿丑低头看着手里的两件旧衣服,一件也挺单薄,并不是这个季节的。另一件稍微厚些,夹层里有少许的棉花,看着就挺暖和的。
“好像小了一些。”阿丑嘀咕着,她因为常年吃不饱,身板比同龄人小些,那妇人的女儿如果比自己身量还小,不知晓病死的时候是什么年龄。
人生之苦,生老病死躲不开。
观音轻叹一声,从阿丑手里接过两件衣服,道:“我帮你改改。”
阿丑眨眨眼,说:“嗯……虽然时间还没到,但看在你这么好心的份上,我就应你一声。”
“……”观音无奈摇头,不知晓阿丑到底在计算什么时间。
不过阿丑只说应一声,并未答应让观音修改衣物,她跑去里屋,翻找出针线,说:“不要用法术!我自己改,用法术变化的东西,谁知道哪天就被恢复原形了。”
针线也是乡邻送的,去帮忙耕种秋收的时候,有户人家觉得十粒米太少,见阿丑的衣服有些破旧就说帮忙缝补,阿丑让对方补好了衣服,就索要了针线。
阿丑捏着细细有些凉的针,将线搓成尖尖的头,穿过针孔,再将线拉直。
阿丑心想自己的纺织是跟着织女学的,至于缝补衣服这种事情融会贯通一下就是。
外面天色渐暗,室内也更昏暗,阿丑看向观音说:“老婆,你恢复法相,我需要你的光照明。”
“……”观音无奈,依言恢复了法相,在屋内泛起淡淡金光,颇为温馨。
观音见她如此认真地要自己拆补衣物,便也没有多言,随意盘膝闭目入定,各种分身普度忙碌了一天,也逐一回归本相来。
阿丑捏着针,很认真也很小心地缝补,她以前被梭子扎到过手指,太疼了,因此每每下针都比划好了距离。拆开布料后,棉花就落了一些出来,又重新塞回去,缝好了一面再翻一面。
她就趴在菩萨的腿上,将菩萨当做一座发光的白玉石台,仔细地缝补衣物。
一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阿丑可算是把旧衣服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缝好了。
“桀桀桀——不用法术其实也只需要半个夜嘛。”阿丑得意笑,立刻就要将自己缝的衣服穿上,一把拽起来衣物,却把菩萨的法衣也拽了起来,她太担心被针扎手,反而没留意到手中的布料不小心连带着洁白的法衣一同缝上了。
观音缓缓睁眼,看到自己被拽起来的袖子上有一些红色的针脚,使得法衣与阿丑衣摆缝在了一起。菩萨指尖轻点,法衣就像是水一般与针线分开,没有影响那件又新又旧的衣服。
阿丑将手里的新衣服展开,与老婆显摆道:“看,我自己缝的!改大了一些能穿,没有借着法术之类!”一边说着一边穿进袖子,唔,袖口好像被封死了,几处布料的连接针脚也太宽,棉花都露出来了。
“……”阿丑气得立刻将线扯掉打算重新缝,那线看着柔软,可当用力拉扯收紧的时候却格外锋利,差点嵌进肉里,在手指上勒出一条印子。
阿丑立刻松开手,埋怨道:“老婆,你有一千只手呢……”
言下之意,不必说完也明白了。
观音无奈摇头笑了笑,说:“我来缝便是,你且休息吧,放心,不用法力。”
“桀桀桀——老婆真好。”阿丑将东西全都递给观音,自己改了躺在老婆腿上的姿势,扯过广袖当被子,心里暖呼呼美滋滋地。
为了防止波旬又入梦纠缠阿丑,观音每当阿丑要睡觉的时候就以千手观音的法相诵经,使得梦境里的波旬无处遁形,今日在念经和护卫的基础上,又多了缝衣服一件事。
无数的手前倾观察着逐渐入睡的阿丑,形成一个往前聚拢的姿态。但是,有一只手缓缓扭转方向,竟是掌心朝着观音,掌心的眼睛也看向观音。
千眼所见的画面,也出现了一副与众不同的视角。
观音通过那一掌心的眼睛看见了此时自己的千手化身,一手端净瓶,一手掐诀,这是最基础的本相。无数金色的手睁着掌心的眼睛在盯着阿丑,可以当做是与波旬在争斗。
但有两只手,掌心的眼睛闭起开,一只手拿着凡俗的衣物,一只手捏着细针,一针一线缓缓穿梭,正为一个凡人缝补新衣。
菩萨在缝衣服?这样的画面,不可谓不荒唐不可笑。
金色的手,可以持降魔铃、持宝剑、持诸多法宝;可以持木鱼、持念珠、持钵盂,持诸多修行物;也可以持琵琶、持横笛、持箜篌、持诸多乐宝。
唯独这代表着凡俗生活缺漏的针线……
观音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何不可呢?万事万物,自然也包括人间种种。
那单独转向的手心眼睛缓缓闭上,手掌也缓缓扭转回去,和其他的手变成同一个方向,又缓缓睁开眼睛,重新盯着沉睡的阿丑。
趴在地上的青皮狗盯着这一幕,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菩萨这段时间总以千手观音的法相帮助阿丑对抗波旬,青皮狗虽惊讶,但也用对抗波旬的理由说服自己很正常。
今日这缝衣服,思来想去都该是和对抗波旬无关的吧?
睡在青皮狗头顶的灰老鼠轻声吱吱笑,说:“有什么好惊讶的,夫妻之间帮忙缝衣服,多正常。可惜你身上没跳蚤,不然我们同僚之间帮忙抓跳蚤也挺正常的。”
“谁跟你是同僚,你一个老鼠精算什么,我可是神兽呢。”
青皮狗汪汪叫反驳,狗叫声肯定是比老鼠叫声大数倍,立刻引来了菩萨的视线。
“狮儿。”
“……”青皮狗伏在地上不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阿丑醒来的时候观音已经重新变化成了人间寻常的形象,那穿粗麻衣物的貌美年轻男子。
“阿丑,衣物给你改好了。”
阿丑立刻蹦起来,从边上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针线细密,看着就结实。阿丑立刻穿上这件由旧衣服拆了重新缝补的新衣服,非常合身!因是夹棉的,软软的,很暖和。
穿着老婆亲手改的衣服,阿丑立刻去村里显摆了一圈,只不过天气渐冷,路上能遇到的人不多,经过一些屋子,听到有咳嗽声打喷嚏的声音,都是因冷到而得了伤寒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如今这个时节的温度好像比往年要冷许多。
阿丑回到家,与观音说了这件事。
观音已算到村中得伤寒病的村民们,正在犹豫是否相救。生老病死都是大苦,一般不介入这样的因果,可在村子里生活了这段时间,得过村民的帮助,是否算结下善缘,应该还一个善果呢?
这就又牵扯出对其他地方的人的不公,只因为菩萨在这边居住,与菩萨有过往来的人就能避开疾病死亡,岂不是直接成了长寿村?
毕竟久居于此和各地随缘普度是不同的,这里牵扯的人太多。
还在犹豫的时候,听闻村中来了一个游医,不用药方,不用针灸,是以符水治疗。
符水?符箓乃是道门的东西,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关联。
阿丑心里冷哼一声,天庭和大西天一样虚伪。大西天在她被镇压之后,就迫不及待安排人传法到南赡部洲,而天庭看到南赡部洲建了寺庙,估计是也坐不住了。
出于好奇,阿丑就与观音一起往村中生病的人家去看一眼。
来到村中治病的游医,或者说术士,看上去挺年轻,约莫二十岁,名叫张角,自称是得到了老神仙的点化,学会了一门治病救人的方法。
只见他拿出一张很薄的符纸,在上面写了咒文,手里一碗水,将符箓放进水中就立刻融化消失不见,很是稀奇。
而生病的人喝下那符水,竟还真有些起色。
不过,这个游医治病也有些挑病人,不是每个生病的人都医治。他会先把脉看看情况,实在救不了的便婉拒了。
“又姓张,肯定是太上老君他们教的徒弟……哼,现在来治病救人了,怎么不说生死注定不能违背了?”阿丑颇为不满地嘀咕着,汉开国功臣张良被收为了凌虚道人,还有一个开辟了西行路的张骞,虽没被收为道门弟子,可当年的确是听闻他们有接触的意思。
哼,阿丑拍拍自己腰间的那些腰牌,和天庭决裂后就再没有用到的可能,但她仍旧留着,一则是自己曾经拥有过,二则此物留存也见证了天庭的善变。
器重她,想要利用她天地新灵的身份时,连幽冥界的腰牌都能给她,把寻找十殿阎罗的任务交给她。打压她的时候,这些木牌就成了罪证,旧事重提她修改地律。
如今又传授了治病救人的方法给张角,也是姓张的。
阿丑嘀咕说:“都是因为玉帝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