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看向畏缩不前还在摇头劝她别冲动的村民们,自己若是动手杀了一个官吏,便如那日的天空,密密麻麻的神佛换成了密密麻麻的官兵。只是身后没有了阿猴、阿莲和杨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至于菩萨老婆,他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也是循规蹈矩的佛门弟子,自然是不会参与人和人的争斗。
阿丑握着镰刀,气急败坏地拍打手臂说:“闭嘴,你真烦!”她眉头紧皱自言自语,“今天交不出税粮,他们明天也还来,到处都这样,我能去哪……回我的山里吗?还是我的山吗?可我是因为不想太安逸才住到人多的地方来,我岂能回去过提心吊胆的清闲日子。”
波旬不说话,阿丑越烦躁他就越高兴。
“我打不过你们!”阿丑生气地说,“没有人帮我……就算全村的人帮我,也还是太少了!你们还有成千上万的兵,我就算把以前山里的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你们!”
官吏们与阿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此可怕的样貌实在是不像人,恐怕是怪物吧!
阿丑决定逃跑。
这时青皮狗也带着一身粗麻衣物的观自在回到茅屋前,正巧看到收税粮的队伍围着阿丑,而她手里拿着利器,满脸愤慨。
菩萨眉头微拧,自己可以用神仙的身份训斥这些人,却也并非长久之计。如此,他们层层上报,郡里、州里、再到皇宫里,都会冲着神仙而来,便干预了人间太多事。
任何一个普通人,在此情此景之下如果不想妥协,只能逃跑。
菩萨也看出了阿丑的打算,放下掐诀的手,掌心往上一翻,凭空出现一条扁担。
村民们也看到了阿丑的漂亮老婆观自在回来了,连忙上去劝说:“哎呀,观郎,你快些劝劝你丈夫呀!她怎如此胡来,若是起了干戈,小命不保呀!今日交不出税粮,由他们砸了就是了,明日我们村子大家凑一些交上去也行的。”
粗麻衣物的观自在摇摇头,神色温和地看着好心的妇人,掏出一个看上去空荡荡布袋子,温柔道:“乡亲们每次给的十粒米,我们都有存好,待我们走后,各家依次将袋子取用。”
“什么?”那妇人听不明白,看着手里很轻的空袋子颇为困惑。
观自在拿着扁担,绕到几名官吏身后,颇为无奈地看着正对面的阿丑。阿丑立刻瞪大了眼睛,她并未想过菩萨老婆会在这时帮忙,她知晓老婆遵守清规戒律和天条,不会轻易干预人间事。她和官吏打架,对方虽人多,她却受了伤也能自己恢复,仅仅是逃跑的话很容易。
唔,不过看老婆这样子,好像不是以神佛的身份帮忙。
桀桀桀——阿丑窃喜,那勉勉强强,还是有“人”和自己站在一块的。
官兵们看向身后,还没看清是何人,就挨了一扁担。力道不算大,但有一股巧劲,扁担往下挑起他们的脚,一个个仰翻在地哎哟叫唤个不停。
阿丑将镰刀往腰间一挂,大步跨过地上的官吏,跳过去拉着观自在就跑。
青皮狗和它头顶的老鼠看得也很惊讶,回过神来追着步伐赶去。
“竟敢打本官!”为首的税官气急败坏,立刻就将此事上报。村子里的百姓们因为没有和阿丑同谋,也的确是有目共睹一直在劝她不要冲动,便没有受到牵连。
至于那丑家夫妻,则被定为了逃犯。
青皮狗哀嚎着:“菩萨呀,这可是天大的亵渎,怎能把你当成逃犯呢!”
观音看了看略有心虚但维持着一副理直气壮模样的阿丑,若有所思地说:“人间百态众生相,苦海之中……这逃犯相,的确是不曾有过。”
变化与化身有所不同,变化可以变成别人,化身则是自己。
菩萨在人间行走多年,曾经也变成过不同的逃犯模样,用于考验凡人的善意与公正。不过那毕竟是别人的身份,只是借一时变化。
今日这逃犯的罪名却是实实在在落在菩萨的化身头上的,这样的事情,很难不说一句新奇。
“……”青皮狗和老鼠皆惊骇,怎菩萨还在笑呢。
“桀桀桀——”阿丑也笑起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老婆总想让她一起行善,她自认为也算是行过一些善。这回虽算不得一起作恶,但也一起背负了恶名。
如果是阿猴阿莲这样,她不会觉得惊奇喜悦,可菩萨老婆这样,她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阿丑拉起一身粗麻衣物的逃犯观自在就跑,也没有个方向,就是喜欢一起奔跑的感觉,不必管背后有没有人在追,也不必管前面会不会有人拦。
之后一段时间,阿丑和观音都没有固定的长久居所,真成了流民。
观音切实体会了流民和逃犯的生活是怎样的,这和掐指一算的感悟完全不同。阿丑则还在思考着刀和打架的问题,她问过很多路上遇到的流民,为什么都要饿死了,也没想过去抢官邸库房里的粮食呢。
人们都说,那是大逆不道。
道?什么道?天道会管这么小的事情吗?
途中还听到了不少有关张角的消息,他在官府的支持下,在百姓们的尊敬景仰之中成了“大贤良师”。
阿丑想到了自己“丑娘娘”的来路和归途,出于好奇,打听了张角的所在,带着菩萨前往了巨鹿县。
阿丑与张角很谈得来,尤其是说到那些上行下效层层盘剥的恶毒官吏们,说到奢靡享乐的天子。也说到为何官府会支持张角,不过是图他教化安民罢了。
也说到她曾经因供奉成为丑娘娘,都说她开辟了自己的法门,却又都不承认她要走的路,说她是旁门左道。
“丑娘娘?”张角疑惑,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阿丑撇撇嘴没解释,琢磨着说真成了神仙,天上的神仙反而不乐意。他现在装神仙,就挺好,不过也可以给自己编一个法门,以便像佛门那样传法,信的人多了,影响就大了。
至于法门的名字,阿丑说:“叫吃饱道。”
张角若有所思,觉得很直白,虽大家一听就明白,但过于浅显。
观音一直沉默着,对于人间事,对于任何可能存在的变数,都只能是不支持不反对,由着凡人去选择。
但此时听到他们讨论,想到无边苦海,还是多了句话。
“既然祈求天下太平,就叫太平道吧。”
第147章 垂眸不言 大西天的菩萨还会威胁人了!……
太平, 天下太平,多好听的名字呀。
这样的期望,在多杀多争的南赡部洲, 当真能够实现吗?观音心中长叹, 即便是天下太平, 苦海的也还是苦海。
微垂的慈悲视线看向正一脸高兴的阿丑, 她从很久以前就讨厌皇帝, 一开始只是讨厌皇帝想要砍她的手,后来得知皇帝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而且人们也都怕他。她觉得,自己这般丑陋恐怖的人才应该是人们最害怕的!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情。
可是人们为了服从皇帝的命令, 就变得不怕她了,是皇帝抢走了属于她的“畏惧”。
她又觉得, 既然天下人都属于皇帝,她也是皇帝的, 皇帝为何不像平常百姓家里养狗养鸡鸭那般,定期给吃食呢。
她的这些厌恶反感,听在别人耳朵里都当做是笑话, 即便是天上的神佛也对此无奈, 用一种调侃打趣的语气说:阿丑嘛,会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的。她愚昧无知, 她粗俗鄙陋,连神佛都不敬, 何况是凡人皇帝呢。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丑渐渐淡去了皇帝这个概念,因为那段时间她已经跳出了人间的框架, 她是丑娘娘了,是哪怕被士兵们围山也全然不在意的丑娘娘。
现在回到这个人间苦海,那些久远的回忆便逐渐盖过逍遥自在的快乐时光。
“你知道吗,我以前还救过一个皇帝的小时候呢,叫刘……刘病已!我还为了他和天庭理论了一番,他后来当了皇帝,还是挺好的,我可自豪了,岂料他也变得越来越讨厌!开始大修宫室,沉迷享乐,问神求灵想要长生不老!他变成那么讨厌会的样子,怎么有脸求长生不老呢!”
阿丑和张角说起以前的事情,见对方满头雾水,尴尬保持着友善的笑容,看样子是不信她说的话。
“我说的是真的,那时候天庭和我说,因为我是凭空将孩子带走隐了身形的,人是办不到的,所以神仙不能干预人间大事。他们说,如果我是人,我只能单人闯进刑场,必然没有劫走孩子的能力,事情本就该如此,那孩子也是必死的。”
“……”张角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人们都说天子天命所归,那个被判死的小孩却当了皇帝呀!天庭说我不去救,他被处死才是原本应该的事情,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更不说历代短命皇帝也不少,苍天之子,天子,天都不眷顾,如何算天子?反正天庭说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不管,我有一把刀,你也……”
“阿丑。”一身粗布衣的观自在就站在阿丑身边,低声唤道,让她不要多言。
“哼,我说两句怎么了。”阿丑正起劲,竟甩了下手让老婆不要说话。
观自在:“……”
张角听后大骇,东张西望让她小声点,但并未叱责这话是大逆不道,只说从长计议,阿丑更觉得他与众不同了。
阿丑有意想要张角当自己的朋友,唔,就像以前和阿猴那样,能一起找人、一起骂光头的那种朋友,只不过改成一起骂皇帝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应该坦诚相待,所以阿丑双手把自己头发往后捋,露出她恐怖丑陋的面容,一清一浊的眼睛盯着张角。
“……”张角的确是被吓了一跳,但没有叫喊着妖怪之类的。
“你不怕我吗?”阿丑有些惊奇,“我的样子难道不恐怖,不吓人吗?”
张角说:“很吓人,地狱恶鬼也不过如此吧……唉,不过人间景象,未尝不及地狱。”如果见多了瘦得皮包骨头的人,那些吃土撑得肚子圆滚滚,肋骨却根根分明,头发几乎全部脱落的人……
即便见到更恐怖的人,受到的冲击也会缓和许多。
阿丑更惊奇了,拉着漂亮老婆说:“他居然不觉得我是妖怪!”
观自在:“……善哉。”
菩萨心中有些担忧,先前掐算过张角的寿命,只有四十出头。虽说在民间这样的寿命已算长久,但以他得到仙家机缘、官府支持、百姓信奉的大贤良师身份来说,寿命实在太短了。
倘若阿丑与张角合谋,要干预人间的大事……
菩萨又叹一声,终究是为难。
不过好在阿丑并没有在此地多留,也没有和张角说些从长计议的内容,因是官府的通缉文书也发来了巨鹿县。
而今天下之大,流窜的贼人是很难抓捕到的,画师很难精确地根据描述画出逃犯的模样,再者抄录画像也是个费时费力的事情,各地流民又多,换个地方生活就基本找不到了。
丑家夫妻的通缉则简单许多,只要一句话:一个长得丑陋到恐怖的蓬头女子,和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清正男子。
此二人,就是打伤了税官的逃犯!各地务必注意,请协助捉拿!
巨鹿县的官吏将文书递给了张角,如今民间多信大贤良师,他的人脉比官兵广,找逃犯这样麻烦的事情交到他手里,也省得官府劳累。
阿丑一见到官兵就拉着老婆跑了,不想给新认的朋友添麻烦,也担心还不够了解的新朋友出卖自己。
离开了巨鹿县,各地有都有通缉文书在,阿丑只能带着老婆各地流浪,经常是一个地方住几天就要走了。
林间的水源空地边,架起小小一团篝火。
周围没有其他人,菩萨便恢复了本相。
一身洁白的菩萨在篝火旁端坐入定,这一幕曾几何时,如此熟悉。耳中突然听到阿丑踩入溪流的脚步声,她捡了一根尖尖的树枝,想要去捕鱼吃。她太久没吃肉了,如今世道吃到米都难,更何况是肉,溪流里盯了半天也没见一条鱼。
她回头看向菩萨,连忙又将树枝扔了,湿漉漉的脚踩在草地上走回到菩萨身边坐下,说:“我是脚脏了,去溪水里洗脚的。我知晓你不愿看杀生,我岂会是去捕鱼呢。”
此话实在是有些不打自招了。
观音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果子,说:“阿丑,吃这个吧。”
“何时摘的果子,我看这林子里没有一棵果树呢。”阿丑有些惊讶,接过果子咬了一口,爽脆清甜,她微微一怔,这果子的味道很熟悉,是无名山……是桃花源山上的果子,她种了很多的灵果在山上,后来蟠桃树被连根拔起,种了灵果的那一片山全塌了。
这果子只能是在浩劫之前摘的。
阿丑盯着观音,问:“老婆你……你……”
观音垂眸不语,把百年前她摘下来“供奉”菩萨的果子一直留到现在,的确是奇怪了些。
却听阿丑惊讶道:“你居然偷过我山里的果子?我记得那时候我摘了好多给你,你还不爱吃呢。桀桀桀——原来我种的灵果好吃到能让菩萨犯偷盗的戒!”
“……”菩萨语塞。
阿丑又啃了一口果子,疑惑地说:“不对,老婆你不可能偷东西的,那这果子怎么回事。”她看向一旁趴着的青皮狗,哦对,肯定是青狮偷给菩萨的,那时候狮子整天都在无名山,只有它能作案。
吃完了果子,阿丑将手脚都凑到篝火边烤去水渍,烤得脚暖呼呼的,再穿进鞋子里。
她嘀咕着说:“老婆,我觉得张角应该也能和阿猴一样当我的好朋友,还没有人和我一起骂皇帝呢。就连英娘,都因为她和他丈夫以前是汉朝的开国元老,对刘邦的后人很是在意,我也不希望他们不高兴,所以后来也不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