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些疑惑,老哥是长者,希望能传授些人生经验。”张行诚恳以对,然后不待对方推脱便直接发问。“老哥能看出来我以前是当兵的吧?”
“哎……哎。”刘坊主就踩着梯子趴在墙上叹了口气。“看出来了,这又算什么?”
“我是落龙滩逃回来了,前方二征东夷,已然大败,而且败的一塌糊涂。”张行恳切言道。“我不晓得其他路可有全军而还的,但我们中垒军委实凄惨,一伙五十人,活命的怕只有我一人……换言之,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真是……”刘坊主认真思索片刻,然后重重颔首。“也罢,我懂你意思……然后呢,为何要说这个?”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照理说该看轻生死,我好像也的确如此,而且我跟人自荐时也说自己是杀过人的,便是冯总旗那里也看中我的杀伐,可不知为何,我细细想来,又总觉得自己不是那般人……如今日去查青鱼帮,明明只要杀人便能获巨利,可我脑子里却只为小赵死掉而纠结,根本懒得去杀人。”张行认真以对。“老哥,这对头吗?”
“对头。”
刘坊主当即失笑。“你不过是脑子没转过弯来罢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方面是看轻生死,但一方面却也是看重生死的……看轻的,是对头的生死,该下手时便下手,因为稍作迟疑,自己和自家兄弟便可能要吃大亏;看重的,则是自己和自家兄弟,乃至于无辜的生死……对照到战场上,不正是对敌人下狠手,对自家袍泽如兄弟吗?”
张行哑然失笑,原来事情就是这般简单,自己果然是被事情一层层砸在脸上,失了计较——譬如都蒙一死,自己固然认定了要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却是对着对手来的,但都蒙本身死的那般轻易,又何尝不让他更加珍惜性命呢?
自己没有因为杀人涨经验就大肆放开杀戒、去寻修行人杀戮,一面固然是防备着这个机制可能有什么反噬后果,另一面,怕也有珍惜寻常人性命的心思。
只不过,之前自己总是自诩见过生死的,没有往这里想罢了。
那一边,刘坊主见到对方失笑,情知是心思通了,也趁势抽了手,却含笑来问别的:“不过这种事情,你怎么想着来问我呢?你该问你家冯旗主才对吧?”
张行再笑:“老哥说笑了……我从第一日来,便看到你手上老茧,你莫说自己当年不是个跟我一样的排头兵……冯总旗可没你这样的茧子。”
刘坊主怔了一怔,也摇头苦笑,似乎是认下来这个说法。
“梯子留在墙内,我夜间再出去一趟办点事。”张行既然心里被点拨开来,便干脆扔下那些纠结,决心求个念头通达了。“老哥且去歇息。”
刘坊主点点头,依言而行,然后二人各自归房。
那刘老哥且不提,只说张行入了自己偏院,也不换衣服,只是盘腿打坐,按照之前从秦宝那里‘映证’出来的手段,借助白日收取的那股真气继续尝试冲脉。大约辛苦到双月高挂,外面再无动静,这才停下来,然后回屋取了那个罗盘,就直接翻梯子出去了。
时值初夏,星光半掩,双月各半高挂,遥相映照。
附近的大街上,可能是因为白日发生了那般事情的缘故,金吾卫不免稍多,张行躲让了许久才等到机会,然后依旧来到四个坊的十字大街口,手持罗盘,吟诵出了那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语既下,罗盘不负众望,直接弹起,在好几个方向上晃了几晃后,最后居然渐渐稳定在了东北方向。
张行微微一怔……要知道,他此时念头很清楚,只是想知道小赵死亡的具体情形,好将心念弄通达而已。
这样的话,指针指向那沈副帮主所在,指向案发现场,指向正在停灵的小赵家里,指向任何一个当时在场的青鱼帮帮众,都是没问题的。
便是四处打转也都没问题。
但是指针偏偏指向了东北面?
那里有什么?
不管怎么说了,金罗盘在表面逻辑上基本上不会出错,张行带着疑问,捏着罗盘,便向北面行去,而不过走了半个坊的距离,他便忽然止步。
无他,张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是去旌善坊水街的路上,是去冯总旗那个酒肆的路上,他刚来神都不过半月,就已经走过好多次了。
一念至此,张行犹豫了一下,他深呼吸数次,在脑中努力调整了念头,一连三四个念头闪过,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新念头后,这才拿起罗盘,一字一顿,认真重念了一遍咒文: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言既出,指针先是稍晃,然后坚决而又稳定的指向了原来的方向,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但是,夜风中,验证了自己某些突兀想法的张行却早已经满身汗水。
因为这一次,他清楚无误刷新了念头,在又一次念起咒语前,他依次修正过的想法分别是——小赵果真是意外送命吗?若不是意外,让小赵送命的真凶到底是谁?难不成也在水街酒肆?
所以,让小赵送命的真凶到底在哪里?
罗盘告诉他,还在东北面,水街酒肆。
这很突兀,但莫名其妙的显得很合理……因为这样的话,什么就都对上了。
PS:感谢李kkkk同学和是逸轩呀同学的上萌,这是本书第34和35萌,前者是老书友,后者是个生面孔啊,还是说小号?
第二十一章 坊里行(9)
夜色悠远,张行来到了水街酒肆下,调了今日刚刚获得的那股子真气出来。
跟之前体内那明显的冰火属性不同,这股子真气使出来,明显有一点让人精神振奋之意,呼吸也不禁悠长起来,而充盈了真气的手按到坊墙上以后,果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附着感。
对此,张行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像白天死掉的那人一样,轻易靠着这股真气的特性爬上墙去。
但是,施展出真气片刻,他始终没有攀爬坊墙进入酒肆的动作,恰恰相反,犹豫了一阵子后,这个刚刚入职半月的净街虎还是选择收起真气,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开,待回到了修业坊,爬梯子拐进了自己的偏院,更是直接倒头便睡,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翌日一早,更是往修行坊小赵家中吊唁如常,然后又例行往水街酒肆听令。
一日无事,下午回来,第二日再去酒肆,再转小赵家中,还是无事。
非止无事,而且无用,因为人太多了,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他委实没法开棺验尸。不过,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因为这一次下午回到修业坊后,他等到了一个人。
“小张,你那个锦衣巡骑的朋友带着一盒子书来看你了。”刚一回来,刘老哥便含笑招呼。“我让他在厢房坐着等你。”
张行点点头,脚下加速,路过厢房朝闻声起身的秦宝抬了下手,便直接开了自己偏院的院门,率先进去。
二人入院坐定,秦宝先把一个精美的木质书盒递来:“张兄要的名著……据白巡检说此书兼有文学与史学双绝之称……我大概知道是哪套书,但也不必多嘴,你自己慢慢来看吧。”
孰料,素来对书感兴趣的张行只是点点头,来不及将木盒放到一边就抢先开口:“有几件事找你打听。”
“张兄请讲。”秦宝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前几天我们冯总旗带着我们这些净街虎平了青鱼帮……你和白巡检知道吗?”张行认真来问。“事关重大,干系到我性命,不要说谎。”
“知道。”秦宝前面明显犹豫了一下,但听到后面那句话,倒也干脆。
“秦二郎,我在东都只认得你和白巡检,就干脆直说了。”张行继续盯着对方来问。“我要是再遇到原大那般事情,假设你在旁边,见我陷入危难,你愿意助我吗?”
“自然愿意。”秦宝不假思索。
“那你觉得,白巡检知道了,还会像上次那般讲道理庇护我吗?”张行蹙眉追问。
“肯定如此。”秦宝依然不假思索,却又匆忙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不急。”张行松了口气,却依旧问个不停。“再问几件修行上的事情……我前日去围剿青鱼帮的时候,看到一个打手,用了真气后手脚发绿,能粘在墙上爬的……那是什么?”
“那是三辉四御的正途,东方青帝爷标志的长生真气。”秦宝脱口而对。“也是天底下最常见的真气,没有之一。”
“因为长生?”张行怔了一下,即刻醒悟。
“不错。”秦宝难得失笑。“不过说句实在话,青帝爷的长生真气确实养生,冲十二正脉的时候便能察觉……据说大内养花草,都要放些长生真气来催熟的……为此,北衙的公公们,但凡是修行有成的,走的都是这条路。”
话到此处,秦宝微微一顿,但还是压低声音笑道:“我在锦衣巡骑那里听到的一些笑话,说是当今天下宗师之一的那位北衙牛督公,甚至靠着长生真气复阳了。”
“复阳……”张行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后继续来问。“那真气使出来,手臂变成土黄色又是三辉四御哪位的真气?”
“都不是。”秦宝仰头思索片刻,即刻摇头。“土黄色而非金色或者亮黄色,要么是传承自分山君的裂土真气,要么是传自西疆的飞砂真气,还有可能是荆襄那边流行的浑水真气。”
“分山君也有真气传承?”张行敏锐察觉到了一个新的知识点……很显然,他来东都半个月,看的书还是太少。
“很多真龙都有真气种类传承到人间,或者据说是传自真龙,甚至就是真龙所传真气占据天下真气流派七八。”言至此处,秦宝明显犹豫了一下。“比如你修行的寒冰真气,据说就是北荒吞风君的传承,而北荒那里吞风君麾下的吞风教本身就是当地一大势力……”
张行当然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但正所谓我不觉得尴尬就没问题,所以他丝毫不滞,立即就反问了过来:“那你修行的是什么真气?什么传承?”
“我修行的是定雷真气。”秦宝回复妥当。“据说也是传承自一位真龙神君,却是出自东方青帝老爷座下,青帝爷证位至尊后,这位真龙便号称东霆真君,据说还能化成人形,青帝庙中常年立在青帝爷身后的……不过,神仙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不知道是后人编的还是哪位天子封的,反正估计真君爷也不在乎。”
“先不说真君真龙啥的,你能引雷放电吗?”张行大略读了几本史书,自然知道秦宝说的没错,但这不耽误他好奇追问。“能给我放一个吗?”
“不行。”秦宝摇头道。“这门真气有些怪异,有好处也有坏处,冲脉阶段,好处是冲脉过程经常能一蹴而就,坏处是难将真气引出体外引用;即便到了凝丹境,也有好坏,好处是招式威力极大,坏处是很难像其他真气那般将真气操纵如常……”
张行点点头,心下无语……雷电这玩意要是好控制就怪了……不过这不耽误他继续来问:“那白巡检呢?她是什么真气路数?”
“她是三一正教的正经路数,自然是三辉四御中的辉光真气。”秦宝无奈继续科普。“这是最正统,也是近两千载间仅次于长生真气的常见真气,据说能融天下万般真气于根本。”
张行怔了怔了,点点头,忽然再问:“只说之前的土黄色真气……有什么妙用吗?”
“修为高上去且不提,通脉这层主要是防御。”秦宝继续充当人形资料库。“据说修炼到奇经八脉,只要打通任督二脉后,便可以使全身附着真气,宛如全身附甲,真气一时不尽,便能一时刀枪不入。”
“金钟罩铁布衫?”张行若有所思。“那假设,一个修为上较高的人,专擅防御,但后来日渐懈怠懒惰,也会被普通人一击而杀吗?”
秦宝打量了一下张行,再度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肯定的点点头:“更高修为的我不知道,但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在通脉这层其实非常多……十二正脉,你我都懂,自然不必说……奇经八脉,其实情况反而更糟,而且也不差你所说的这种。”
“怎么讲?”
“因为据我所知,八成的奇经八脉阶段高手,都是死于非命……其中不乏被普通人偷袭而亡。”
“我不太明白。”张行摇摇头。“何至于此?”
“因为十二正脉通脉的时候太辛苦了,而奇经八脉一旦通了其中一二,便有各种真气法门的精妙应用,虽然还是肉体凡胎,但寻常人却再难是对手了,甲胄、劲弩也不是不能应对的。”秦宝盯着眼前之人,苦口婆心来做解释。“所以,朝廷、门派、帮会、地方大豪,争先邀请,功名利禄、美色权位唾手可得,便是去做贼,也能自成一方豪雄……所谓辛苦多年,一朝得势,往往把持不住本心,就惹出万般事来!”
张行心中了然,上了大学就堕落的人多得是,一升官就出男女作风问题的案例也多得是,什么真气修行,什么文学武艺,什么权位官职,古今中外,两世三界,只要是脱胎于凡人俗世,怎么可能逃得了人心人性?
“靖安台中镇抚司主要就是对付这些人。”秦宝继续恳切补充道。“听那些老巡骑讲案子,多少豪杰人物,年轻才俊,就都轻易死在财色名禄上……我有心嘲讽他们,奇经八脉本身就是修神定性,反倒轻易送命,但想到自己也准备为了出人头地去参军,而且如今来到靖安台,便也不好嘲讽了……张兄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张行站起身来,作势送客。“往后三五日内,每日晚间的三更时分,你若有心,就去承福门外,旧中桥西侧那里盘桓一段时间。”
张行所说地点在洛水北面的洛阳县,与旌善坊隔河相对。
“张兄要作甚?”秦宝紧张起身。“我刚才说了半天,不就是想提醒你,修行路那么艰难,除非不得已,没必要好勇斗狠吗?之前那个暗娼馆子的混混砍了就砍了,难道还要招惹更厉害的人不成?”
“不是好勇斗狠,也不是我去招惹,而是有人要杀我在先。”张行站起身来,言之凿凿。“虽没杀成,甚至差点瞒过去,而可如今既然知道,若不能杀回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秦宝一时愕然,但到底是个好底子,瞬间醒悟:“之前青鱼帮那事另有说法?”
张行点头。
“可有证据?”秦宝压低声音以对。
“若有证据,我早到吉安侯府前等青天大老娘们喊冤了,何故找你?”张行摇头不断。“你非要插手,可以请白巡检找那个沈副帮主或者我同僚中一个姓王的校尉来问……但我不建议如此,因为那是替我打草惊蛇,将我置于险地……等事情真发了,又遮掩不住了,你再替我说一说。”
“一定要去吗?”秦宝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
“秦二郎,我与你只能算是同行之谊,算不得生死之交。”张行正色看着对方。“你不愿意来,很正常,我不会怨你……但话说回来,我能托生死的兄弟都已经死光了,不靠你又靠谁呢?其实,也不要你助拳,只要你隔河做个接应,万一不行,能救我一救,如何?”
秦宝叹了口气:“话到如此,我难道还能不应吗?只是万望张兄保重,务必缜密行事。”
“晓得。”张行点点头,不再多言。
秦宝也拱手起身,但走到门前,复又回身拱手:“张兄放心,你既然托付了我,我秦二绝不会负你的。”
张行只能拱手谢过。
当夜无话,张行没有打开那盒子书,只是日常习武,然后打坐冲脉,虽说临阵磨砺有些坑,但他那日杀人后,真气充盈,隐约有完成第四条正脉的冲击也是事实。
翌日一早,张行再度往水街听令,下午时分先回住处将佩刀放回,再转去小赵家中,却是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趁着人多事乱,将沈副帮主送还的小赵佩刀偷偷寻到,光明正大的放在腰中带了出来。
又一日,依然往水街酒肆听令。
而这一次,他遇到了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