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稍有动静,继而宫车打开了一个侧门,掀起了一吊上下紧绷的厚毡,又卷起了一面丝绸垂帘。
只是,从车内往外看,注定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怎么看。
高江眼见如此,继续指点:“请殿下遣一贴身女官出车……”
一阵窸窣后,一名男装女官打着哆嗦跳下车来。
“你。”身为督公,高江对女官自然不用客气,直接以手指之。“往那边没有被践踏的雪地里走一遭,没有我命令,不许回头……但小心不要栽倒。”
男装女官不敢犹豫,身上哆嗦,脚下却利索,直接依照命令往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趋步前行。
“好了,回来吧。”眼看着女官走了够远,高江复又呼喊。“不用掸身上雪粉,直接上去给殿下看看积雪到何处……”
女官匆匆折返,登上温暖的宫车,身上雪痕几乎是立即就化开,却居然只湿到了小腿上。
“殿下看到了吗?”高督公追问不及。
“看到了。”皇后明显又松了口气。
“其实,真要是说艰难,最大的困难恐怕是到了谯郡,彼处屯军不多,下臣冒昧,请殿下写一封懿旨,直接发往徐州大营,请一支援兵到谯郡那边……这才对路。”
皇后再度紧张了起来:“圣人不喜欢后宫这般擅发令旨。”
“无妨。”高督公似乎早有思索。“殿下若是有心此事,只需要写一封旨意,先夸赞曹太守与梁郡这里接待妥当,然后询问张相公、曹太守,还有罗、薛两位常检,问问他们前方谯郡的屯军兵力如何?是否与梁郡这般一样妥当?这样,他们自会在队伍前面讨论,然后举着殿下懿旨往徐州请兵的,这样就不算是殿下去干预军事了。”
宫车内沉默了一会。
高江不耐,只能催促:“殿下,刚刚殿下还在怜惜数万东都宫人內侍冒雪赶路辛苦,如今能护队伍周全,为何反而犹疑呢?真要是犹疑下去,等开春雪化还不能出谯郡,那才叫前途无望呢。”
“高督公说的对,是我本末倒置,犯糊涂了。”宫车内旋即应声。“本宫这就写旨意。”
片刻后,一封加盖了皇后印玺的旨意写成,女官捧出,而皇后也敞着车门对外面吩咐:
“如此,只有劳高督公了。”
“殿下但安坐车中,行路处事自有臣下来决。”高江诚恳行礼。“这一次,绝不负再圣人托付。”
皇后听到圣人二字,再无言语,只是点头,然后下令关闭车门。
片刻后,队伍继续前行,却一头扎入了白茫茫一片的中原大地中。
也就是同一日,随着各自哨骑折返,济阴郡郡城这里,郡府大堂上,张行汇集了诸多留守头领,准备进行最后的讨论与决断。
此时在列的,除了张行外,依次还有首席魏玄定,得到消息刚刚折返的大头领紫面天王雄伯南,大头领徐世英,头领牛达、周行范、贾越、鲁氏兄弟、郭敬恪、杜才干、柴孝和、黄俊汉、张金树,以及关许、周为式等为首的一众新降头领,外加尚怀志之弟尚怀恩、阎庆等新投头领。
甚至还有一个被王振遣来,此时怎么坐怎么扭捏不安的砀山首领,那是一个姓范的,身材肥大的首领,据说在砀山很有名望。
大大小小,居然将郡府上坐的满满当当。
很显然,这些天前线依然在攻城略地开地图的消息严重刺激了后方所有人,从上到下,从文到武,无人能坐得住。
“报一报情报吧!”撤掉案子、坐在首位的张行将目光从范厨子身上收回来,指向了第一次公开出现在这类场合下的阎庆。
在首席魏玄定以下许多人怪异的目光中,阎庆坦然站起身来,双手端着一张纸,开始了情报的通告:
“南下队伍出荥阳时一共有一万四五千人,多是宫人、內侍,随行携带了百余辆辎车,数百辆驴马拖拽的无盖大车,箱笼无数,其中,皇后与绝大多数有品级的妃嫔,包括齐王的家眷,以及少部分官吏家眷……”
刚刚听到这里,堂上许多土包子都已经开始唏嘘了,主意的发起者魏道士更是有些激动起来,只想喊一声好家伙。
当然,好家伙没喊出来,倒是张行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怎么就这么点人和东西?真跟逃难一样了?”
一言既出,满堂鸦雀无声,老老实实闭了嘴。
“只能猜测是曹中丞想留人力物力,同时控制江都官员的家眷以作人质。”阎庆赶紧解释。“所以人为限制了此次南下的规模,并控制了宫中的器物、财货。”
“应该如此。”张行喟然一时。“你继续吧!”
“是。”阎庆做足了姿态,真真宛如下吏一般小心认真。“除此之外,可能是南阳那边出了岔子,曹中丞想留人,也可能是觉得队伍规模不大,所以并没有之前想的金吾卫随行,主要是靠地方屯军和郡卒交替护送……
“管事的,应该是之前说过许多次的高江,他是队伍实际的核心,张世昭反而不管事……
“至于梁郡和谯郡那里,上上下下,人物、兵力,大家都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谁真不知道,可再来问……
“值得一提的是,靖安台第一第二第三巡组皆随行护送,三位朱绶分别是罗方、薛亮与沈定,罗方是成丹,薛亮应该是刚刚凝丹,俱为曹中丞义子,沈定是之前老牌黑绶副常检,如今提拔起来,却不知道是不是境界突破了,还是资历到了需要用人。而三位黑绶分别是秦宝、李清臣和吕常衡……”
听到这里,众人怪异的瞩目之中,张行眼皮终于跳了一下。
“张龙头。”魏玄定亲眼看到对方跳了一下眼皮,只是捏着胡子来笑。“这六个人,你认识几个?”
张行闻言,只是面无表情来讲:“罗方有勇无谋,却自恃全才,让雄天王拿下便是;薛亮既无勇也无谋,沈定则是个官僚,这二人便是凝丹了也是个废物,我和徐大郎皆可当而胜之……倒是秦宝和吕常衡,俱是我昔日心腹下属,也都是难得豪杰,前者英武暴烈,后者沉稳持重,这二人便是修为上差一口气,也要小心提防他们领兵之能与……至于李清臣嘛,我委实想不到该怎么说他,只能说,当日微末时,他曾与我在靖安台中齐名。”
小周本能点了下头。
这下子,堂中气氛随即便有些紧张和奇怪了起来,只有一个徐世英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拿着一个炭笔,在纸上匆匆涂抹起了什么。
旁边牛达眼尖,看到这厮又写了这六个名字,然后在薛亮、秦宝、吕常衡上各自画了一个圈,又在罗方名字上画了两个圈,而犹豫了一下后,又在李清臣三个字上画了三个圈。
跟之前介绍的高江、张世昭以及郡守曹汪一个待遇。
PS:大家午安。
第三十三章 雪中行(2)
“最后无论怎么算,我们高手数量上都还有些不足的。
“比如说,那位沈巡检只要是一位凝丹高手,那我们在凝丹高手上便少了一人……
“除此之外,张世昭、高江、曹汪这三位是什么修为,也很难说;还有梁郡都尉、两位屯军中郎将,都应该是奇经高手;最后,便是一群北衙的公公们,按照几位东都过来的头领所言,应该是普遍性有些修为的,甚至几位女官也有说法……换言之,我们在奇经以上高手这方面是切实落后的,这一点没法忽视。”
小心说完最后一句话,阎庆看了眼张行,看到对方颔首后,这才小心坐下。而他刚一坐下,下面的头领们便按捺不住,忍不住激烈争论起来。
“朝廷高手数量太多了,一定要做得这笔买卖吗?”
“那可是皇后!”
“不过,张三爷刚刚也说的清楚,彼辈凝丹以上高手,多是废物,根本不是我们对手,只要雄天王拿下那个大太保,剩下的是不是就好像居高临下劈柴一样能成了?”
“对方一个成丹,可能是两个凝丹,我们呢?雄天王是成丹高手我知道,还有谁是凝丹?”
“应该是张三爷……”
“是徐大郎。”
“徐大郎……”
“我觉得不行!”
一片混乱中,牛达忽然起身,吸引了所有人目光,而他也是第一个正式表达反对意见的。“这不是差一个两个的问题,而是在奇经高手这个层级差了太多战力,须知道,奇经过招与凝丹过招根本不是一回事……奇经过招,瞬息分出胜负的都有,一炷香的都少见;而凝丹高手过招却往往需要耗到真气全无,打半日最后让对方跑了都正常……这种情况下,谈何让雄天王居高临下,一破全破?依我看,若是强要出手做此大事,只怕要死伤惨重的,而且损失的都是咱们最中坚、最核心的头领与精锐!所以,切不能被中宫的名头迷了眼,平白葬送了咱们的局面。”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一番话说完,立即有人赞同,一时嗡嗡个不停。
“牛头领过于危言耸听了。”
而仅仅是片刻后,首倡者魏道士抢在议论成型前,便主动起身驳斥。“咱们是去劫道,又不是去打仗,更不是帮派打擂,对方有一万多人的累赘,而且有许多必救之处……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我们合力,以雄天王为首,直取皇后,朝廷的高手再多又能如何?”
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立即就带起了一波新的讨论。
但很快,随着与身侧关许讨论一二后,牛达便再度站起身来驳斥:“魏首席莫要开玩笑……我只问你,我们便是去劫道,可对方兵马辎重加一起两三万人,光是车子就数百辆,拿什么劫?不出一万兵,敢去劫?劫了能搬回来?出一万兵,对方也是差不多一万兵,不是打仗又是什么?”
来不及坐下的魏玄定登时一噎。
“这还不算。”牛达继续冷笑道。“至于说直取皇后,且不说会不会反过来将对方高手聚集一起,造成最无谋的混战,只说万一对方修行高手聚集在一起,又多到可以结阵怎么办?对面三个靖安台的朱绶,三个黑绶,领着三个巡组,不是寻常修行者,他们会第一时间尝试结阵的,一旦结阵,便是雄天王的能耐也要被压过去!到时候,我们就要顿挫在雪地里了,没有补给,坐等自溃。”
魏玄定彻底语塞,一时间只能瞪了牛达与关许二人一眼,然后坐下来继续思索对策。
倒是一直没吭声的张行,此时忍不住看了魏道士一眼。
“不说修行高手那边,只说军事,牛头领担心顿挫在雪地里的想法也是必须要考量的。”
就在牛达前面的徐大郎听完议论后,也抱着自己的笔记适时开口。“之前三四场雪,分三四层叠在一起,下面是冰上面是雪,这几天稍微暖了一点,下面两层的冰也开始松软,所以往后几日,道路只会更难走……若是冒雪过去,道路艰难,会不会去早了、晚了扑不到?若是强行赶路,指定着扑到了,会不会也会疲惫不堪,被人以逸待劳?毕竟,咱们双方兵力几乎相等。”
“照这么说,我们兵力不足,将领不力,天时地利也不在我们,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雄伯南闷声反问,俨然是因为自己被匆匆喊回却不能做事而不满。
当然,他在那边也不好做事,王五郎和单大郎有一个算一个,都很有豪强风范,坚持不要李枢和雄伯南去支援,只要新収降的兵员和刚刚收纳整理出来的军械物资,连粮食都不要的。
“不是这样的。”张行终于含笑开口,以作抚慰。“雄天王稍安勿躁……其实,天时和地利是公平的,比如说积雪这个样子,咱们出兵当然很困难,但是彼辈大车小车,宫人內侍,难道不比我们更困难?”
雄伯南微微一怔,再去看明明被驳斥倒却依旧冷笑的魏玄定、提出反对意见却抱着会议笔记不撒手的徐大郎,心知这些心眼多的人必然还有说法,便暗叫了声晦气,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而且,我们还有最重要的人和。”
张行终于也肃然起来,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不光是雄伯南,很多头领的水平都是不到位的,最起码在这种场合完全就是人云亦云,谁的嗓门大便听谁的,真要是这么说下去,怕是许多人都还以为真不能打,于是决定摊开来讲。
“为什么会有这个主意?还不是因为此时天下人心都在长草,朝廷正在最最虚弱的这口气上?知世郎败的昏天黑地,结果逃到鲁郡,鲁郡当地居然直接来了个望风而降……王五和单大不也是如此吗?所以,咱们没必要遮遮掩掩,那就是现在人和是在我们这一边的,而此时看到皇后带着这么一堆人从眼皮子低下过,咱们不捅一刀,对不住咱们反贼的身份。”
说着,张行复又指向了徐大郎手中的纸:“纸面上,当然是朝廷比我们强,但从聚义到现在,哪个纸面上不是朝廷强?难道就不做了吗?”
“我懂了,就是直接杀过去,彼辈大军很可能跟东面一样,直接溃了,什么靖安台高手,说不定直接降了。”雄天王忍不住插嘴。“那这番拿着纸的讨论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要按纸面上讨论。”魏玄定不耐道。“未虑胜先虑败,万一朝廷这些人个个都是忠君报国而且意志坚定之人怎么办?所以,要努力从已知的情报中做出一个说得通的计划来,只要计划里有个托底的说法,那便可以做!”
说着,魏道士瞥了一眼徐大郎侧后的牛达和关许,冷笑不停:“雄天王以为,大家在这里嚷嚷着不能打,是真的觉得不能打吗?要我说,就算是有人真不愿意打,也只是觉得自家离得太远,分不了多少兵出来,届时没有太多功劳分润罢了!”
牛达勃然大怒,不顾一旁关许眼色,当场起身:“魏首席自可在这里说些不用钱的废话,可说到眼下,到底有没有一个说得通的计划出来?”
堂中不知道第几次安静下来。
而这一次,时间莫名有些长……毕竟,一开始沉默,很可能是大家不愿意在牛达和魏玄定这两位有宿怨的大人物之间做掺和,可再往后,却很显然是那句话。
没人能弄出来一个说得通的计划。
而且说实话,就这一群土豪和低级官吏组成的草台班子,指望谁能整出来一个像样的计划书,恐怕也难。
但,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东西。
有,托个底,按照眼下的行事,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试试,成了,那就是扬名天下的事,最起码可以让东面的那些人侧目;可没有,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军事冒险,而且是没有太大危机下,主动发起的军事冒险……说句不好听的,到时候死了活该,还要为天下笑。
“不能小觑了天下英雄。”半晌,还是张行在座中端坐不动出声了。“必须要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的计划,只要纸面上说得通,便可以求个三五分胜,便足够出击了,届时即便不成,也足够能给帮内上下左右东西一个交代;可若是没有,那便是我们无能,我们智略不足,也就不要搞什么以卵击石之事了……徐大郎!”
“哎!”徐世英莫名紧张,赶紧起身。“三哥请说。”
坐在一侧的牛达诧异来看,却只能无声。
“你刚刚说军事上不行,一个是说雪地上行军,一个是说兵力不足……对不对?”张行依旧端坐不动。
“是。”
“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最好是等他们过了梁郡,去谯郡,谯郡屯军只有三千,再加上可以用砀山做落脚点,中途休息,再带上砀山的部队,军事上未必不能变成优势……”徐大郎认真以对。“而且这样的话,即便是从砀县穿过去惊动了当地官兵,报上去也只是去报给梁郡,等报道梁郡郡治宋城再去通知皇后,咱们也早已经做成事了。”
说到这里,徐世英诚恳补充了一句:“这是从之前三哥说的朝廷官军只扫自家门前雪想到的一个主意,也不知道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