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上的军寨内,再度拥兵至此的大魏东境行军总管张须果目瞪口呆,堂堂凝丹修为,居然直接从座中跳了起来。
这不怪他失态,实际上,整个军寨大堂上,尚留下的七八位齐鲁子弟兵的核心,全都类似反应,有的人干脆呆住了。
“左孝友反了。”前齐郡都尉、现任中郎将樊虎顿了一下,重新认真报告。“你升任通守后,朝廷委任来的郡丞,左孝友反了……郡城直接没了,好多官吏、士卒家眷被俘虏,我家在城外的寨子也没了,这是我妹子梨花亲自骑马过来送的信。”
军寨大堂上,张须果沉默了好一阵子,却还是不能理解:“可他为什么要反啊?怎么就被李枢给说动了呢?”
“我觉得,他像是来上任之前就准备反了,然后正好因为调任落到我们郡中,然后跟李枢搭上了线,凑一起罢了。”樊虎板着脸,几乎毫无感情因素的转述着。“因为一朝发动后,立即又有个姓左的,带着上万人从琅琊那边杀了过来,跟他一起呼应……明显是早有准备。”
张须果叹了口气,坐了回去,这个答案似乎让他有些释然。
但马上,他又立即浑身紧绷起来,继续来问:“有没有别的情报?左孝友在郡中除了拿下郡城,其余进展如何?”
樊虎摇了摇头:“只是我妹子逃过来时带来的一点大略情报,然后我跟着猜的,具体情况还要等几日,等信使抵达才行。”
张须果点点头,周围也有些骚动。
“这事不能让下面知道。”张须果反应过来,立即吩咐。
军中多位核心,立即俯首称是,骚动也顺便压了下去……这位又何尝不是威信日重呢?居然连老巢直接被端了,都能拿捏的住。
只不过,这种事端,实在是匪夷所思,前面打仗,后面直接腹心开花,估计李枢都没想到有这种好事。
可事情又要反过来说,非要纠结,也好像没什么纠结的……造反、造反、造反,东境、河北最甚,江淮、江东次之,荆襄、晋地也在乱,上上下下哪里不反?
靖安台出身的郡守都可以弃官造反,关陇仲姓更是早三年前就反过了,如今对面还有个余孽……一个郡丞,据说是彭城郡的豪强之家,挨着琅琊那边的,反了又算什么?
只是这么一想,这大魏到底能不能保得住呢?最起码在东境这里,它到底值不值的保?
所谓忠臣孝子,到底做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被那个李枢当成猴子耍吗?
实际上,就在这些人里面,已经有人想到了……不说别的,若无张须果,此间怕是一半人都也早成了反贼,哪里能陪着他当什么忠臣孝子呢?
也就是个鱼白枚,年轻无知,整日嚷嚷着这类话罢了,三十里外的平陆城里,那位东都来的张太守怕是都不喊的。
甚至,不算这些,周围城池和军寨中的所谓齐鲁子弟兵,如今也有快三成是招降来的反贼了。
“没什么好说的。”张须果又坐了数息,平稳了思绪后,才重新开口,却是凛然吩咐。“让张太守来,也让你妹子梨花来,先通报情况,然后一面侦察一面让军中收拾行李,准备回师平叛……”
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意。
就这样,李枢再一次成功挠其后,张须果严密封锁消息,只说是有逆贼左氏从琅琊郡那里袭扰,下令撤军。
然而这一次,大概是因为连续三次被李枢成功调度,军中士气低落,怨言四起。
这让张须果几乎头皮发麻,如此军心,若是回去知道了郡城都没了,指不定还能不能作战呢!
这还不算。
三日后,五月初一这一天,随着济水畔的一场不大的夏雨如期而至,部队来到济北、鲁郡、东平郡三郡交界的宿城,稍作汇合整备,哨骑与信使也如预料中那般纷至沓来,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张须果在东面、南面、北面的各处路口提前截住。
果然,信使们带来了一大堆坏消息。
比如说,左孝友控制了郡城后,整个齐郡几乎齐齐爆发,很多小豪强都举起了旗帜呼应左孝友,周围的盗匪、义军也都蜂拥而入……局面有全线崩坏的趋势。
原因不用看那些檄文,张须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首先,是他在齐郡征发了太多子弟兵,并将很多官吏带在军中,导致了内部空虚。
其次,是左孝友以郡丞身份造反后轻易控制了郡城,使得些许留守部队和军事布置沦为了笑柄,这是腹心开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东都、江都共同认可和嘉奖后,行事主动,从去年开始,就常年在外作战,成为东境行军总管后更是肆无忌惮。
虽说基本上有胜无败,可为了奖励士卒、转运粮草、维持军队,不免要造成了财力物力人力的空耗。而与此同时,鲁郡和济北又被贼人扫荡过,齐郡也多次被入侵,庄稼被践踏,牛羊牲畜被掠夺,这使得些许因为放粮而获取的本地民心,渐渐又失效。
说白了,就是他须果和自己手上这支部队孤悬在东境,得不到江都和东都实质性的支援,导致了齐郡不堪重负。
这件事情,张须果内心一清二楚,而且他之所以一定要去跟李枢作战,跟黜龙帮作战,本身就是为了这一点……他跟曹皇叔那里是有沟通的,曹皇叔也希望他能抵达汲郡或者荥阳郡,得到物资和兵员的补充,然后以他张总管为核心,建立一支强大的、精锐的野战部队。
张须果和曹皇叔是在双向奔赴。
只可惜,中间隔了个黜龙帮,而且形势恶化的太快了。
“齐郡的形势太糟糕了。”
再也按捺不住的高层争吵中,许久没吭声的张须果忽然开口了,引得所有人齐齐来看,也显得堂外的雨水声陡然明显了起来。“我估计部队到达边境后,就要全郡沦陷……”
“依总管的意思,难道不救了吗?”樊虎抢在自己冲动的弟弟之前开了口……刚才他弟弟樊豹因为家中庄寨失陷,已经喊出了要自家率军先行回去的话。
“总管哪里是这个意思?”鱼白枚愤愤然相抗。
“要不要我先回去,想法子先杀了左孝友?”同样没吭声的张长恭忽然在面具后发了声。
“可以吗?”鱼白枚精神一振。
“不行。”刚刚被任命的空头郡丞贾务根赶紧出言提醒。“左孝友到底个大户人家出身,而且做过官,又是这次造反的领袖,他在,郡中虽然要反、要乱,却不会大乱;他忽然死了,反而会彻底坏掉,彻底乱掉,到时候上上下下的家眷反而要落难……”
“不是不能杀,但得等我们回去。”樊虎也叹了口气。
张长恭立即会意颔首。
“可若是这般……”樊豹冷笑一声。“接下来消息还瞒得住吗?万一等到回去前,全郡就都没了,然后士卒在路上一哄而散怎么办?”
“再聚起来便是,除了三成降兵,其余全是齐鲁子弟。”鱼白枚愈发不耐。
“再聚起来又有什么用?”樊豹继续冷笑。“再来第三次打郓城?然后李枢再找谁在身后造反,或者去打齐郡?齐郡还能经历折腾?你看外面雨水,眼下是不大,可五月雨已经算是开始了,接下来后勤有多艰难,你们不知道?”
包括鱼白枚在内,所有人都没有做出驳斥,大家或是忧愁,或是讪讪,局面似乎僵住了。
但就在这时,之前说了一句话就被打断的张须果忽然在座中继续发问:“那你们觉得,郓城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齐郡的情况了呢?”
“这是自然。”贾务根叹了口气。“便此事不是李枢所为,此时也必然晓得,而且会添油加柴。”
张须果缓缓点头,然后继续缓缓来问,言辞清晰有力:“那你们觉得,郓城此时会放松下来吗?”
堂中陡然一静,只剩下五月雨沙沙作响,似乎尚未太急。
PS:晚安
第六十二章 擐甲行(15)
细雨中,一道淡紫色的流光从空中划过,落在了巨野泽东北侧重新收束的济水河口外,却正是黜龙帮的第一高手紫面天王雄伯南了。
其人来到此处,不顾下面齐鲁官军的慌张,寻得几个高处,稍微在雨中打量一二,眼看着没有成丹和凝丹高手出现,便抢了一匹马,立即顺着济水向东进发。沿途所见,济水上往来不断、遮盖严密的物资船舶颇多,两岸的官军士卒也不少,甚至有些拥堵,待到济水上的汶水入河口处,更是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凭河而立的中转军营。
双方前后直接打了半年,此番在郓城断断续续的对峙也有数月,雄伯南自然知道,这是齐鲁官军的后勤中枢,进攻时便从这里转运物资,以往撤退时要从这里转回,他跟张长恭在此地不知道纠缠过多少回。
今日,雄天王也例行在此停了一下,果然,很快便有一道白光从军营中腾跃而起,却没有主动靠近,而是远远监视,并有弩兵不顾雨水,纷纷聚集。
见此情状,雄伯南立即晓得,这大概是鱼白枚或者樊虎在此负责转运断后,然后也懒得与对方照面示威,只是稍作犹豫,却是先往前方三条物资兵马转道路中选了最近的一条,也是偏南通向鲁郡的平陆方向过去。
抵达平陆,此地兵马是有一些的,但非常少,雄伯南转了一圈,并未得到想见之人,便干脆立即抽身,复又往北面而去。
这一次,他果然在三郡交界处的宿城外撞上了张长恭,二人例行缠斗不休,而很快,当这位带着侦察人物的黜龙帮大头领在游斗中看到宿城周边各个军寨明显空泛不少后,便也不再计较,而是立即折回。
至于挂了鲁郡郡守名号的张长恭,大概是为了保障部队后路安全,一路追着对方到了已经开始涨水的巨野泽边上,方才折返。
然而,他先回到宿城,却居然又骑马折回了汶水入济水口的那个中转大营……所谓平白绕了一个大圈子。
“如何?”
出乎意料,进入大营内部的一个侧帐,这里不光是一个之前雄伯南以为的鱼白枚在此等候,包括张须果在内,几乎所有齐鲁官军核心俱在此处,而最先来问的,自然是最性急的鱼白枚。
“应该没有察觉,只以为我原本就在宿城,也应该以为其他人都已经撤的更远了。”面具后的张长恭似乎气定神闲,但看向坐在那里的张须果时,不免语气急促了一些。“总管,我送雄伯南到巨野泽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开始涨水了,很多狭窄巷道都已经消失。”
“不光是这里下雨,上游也在下雨,所以水涨的特别快。”张须果没有开口,倒是贾务根叹了口气,接了一句话后继续来看张须果。“我估计明日就能绕开那些沼泽、岛屿,直通城下……总管,怎么办?”
“咱们的船只到了多少?”张须果平静来问,却问了一个之前已经问过数遍的问题。“假若此时突袭,能载多少人?”
果然,张须果的计策是死中求活,先行反扑,拿下郓城,再论其他。
“五千。”贾务根重复了一遍。“三日后济水其他地方的船只凑过来,能有七千运力。”
“军心可还稳定?”张大总管继续追问。
“一日差过一日。”樊虎有一说一。“那几个降将已经察觉到不妥了,开始旁敲侧击了。”
“可以告诉他们,齐郡造反的消息是假的,这一次收到李枢拉拢的贼人恰好投了我们,我们准备将计就计……”张须果想了一下,认真以对。“但不要说具体计划。”
樊虎点了下头。
“所以,总管还是不准备提前发动吗?”鱼白枚也有些不安起来。
毕竟,眼下这个情势是,偷袭的渠道已经显现,似乎已经可以发动,而与此同时,每晚一日都会在各方各面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很可能会造成计划的夭折。
当然,越早突袭,郓城那里的严整程度就会越高,兵力也会越多,反扑的成功率也就越低,这也是事实。
“再等三日,五月初六日出击。”张须果顶着巨大压力,重申了一遍原计划。“五月初六出兵!水陆并发!”
众人不再言语。
接下来,便是在细雨中煎熬。
不过,齐鲁官军终究没有到五月初六……五月初五日,郓城的黜龙军便率先忍耐不住,开始尝试收复城镇,伸展手脚了,非但梁山军寨被拔,甚至几个大头领还各自出兵,分别往寿张、范县等周边地区伸手,其中一路乃是伤愈复出的单通海与程知理,率五千众,赫然往平陆方向而来。
很显然,他们必然是知道了齐郡的情况,甚至晓得具体情形,知道齐鲁官军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方困境,所以有了占便宜主动出击的底气。
这个时候,就不是你想比拼定力就能比拼的情况了。
“樊虎。”
五月间,雨水依然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好像这几日没有任何变化一样,但事到如今,张须果反而坦然。“我只带六千人走,剩下人都给你和樊豹,迎面对着程知理和单通海打过去……如果败了,就退回到这里努力撑住,胜了却不要追的太快。”
“喏!”樊虎眼皮跳了一下,却是立即拱手应声。
“张郡守。”张须果复又来看张长恭。“请你即刻出动,不要走巨野泽水路,而是走陆路,顺着樊将军和单通海这条交锋线路一路迎上去,速速寻到雄伯南,纠缠住他……不到最后时候,不要让他意识到我们的真正杀招。”
戴着面具的张长恭沉默俯首。
一言既定,上下本该振作,但不知为何,却反而有些沉闷之态。
很显然,大家都在想,胜了之后又该如何?
不还得回头收拾齐郡的烂摊子吗?
收拾完了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向西,但这个过程中,齐郡还要遭几次殃?
没完没了是吗?
心心念念之间,张须果收起心思,扶着腰中佩刀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众人,平静下达了最后一个军令:“出兵。”
众将强打精神,轰然称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