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尽归鸿。”
那些稍微懂得,早已经怔住;不懂得,本能去看李清臣,却发现李清臣整个坐在榻上,满脸茫然,双目空洞;又去看小林都知,却见小林都知欲言又止,居然当场红了眼圈。
回头再去看自家巡检,孰料白有思扬起脖子,单手高高举起酒坛,坛中酒水如丝如线,居然片刻不停。
而此时,张行已经端起了之前准备好自罚的第三碗酒,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如泼水一般往嘴中倒下,然后只是一抹,复又一手扣着酒碗,一手指北向上,重新吟过: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尽归鸿。
盖世功名将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莫要论穷通。”
一首长短句吟罢,张行偷瞥了一眼沉默的李清臣和遮面的小林都知,暗自松了一口气,乃是知道没抄差,便要再稍微装一装。
“好一个‘人生长恨水长东’!”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忽然间,一个年轻男声忽然响彻大堂,语气平和,却难掩激赏之态,声音宏大,却又分不清来源。“也好一个‘浩歌一曲酒千钟’,更好一个‘男儿行处是,莫要论穷通’!”
众人诧异寻找音源,却根本没有头绪,偏偏白有思只是在仰头喝酒不断。
那声音自然继续不停:
“若论文华,‘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才是文华天成,也难怪小林都知也要失态,想来稍有年长之人都有一番回味,倒是我还年轻,只想着‘浩歌一曲’,不免落了下成!思思姐,你如何寻得这般人物?”
“司马正,且闭上你狗嘴!”
白有思闻得此言,只将袖子一卷,便把酒坛高高抛起,从楼上一处空隙飞过,往深处砸去,却又偏偏没有什么落地破碎的喧哗声传来,而有意思的是,白有思的声音也跟对方一样变得空灵飘忽起来。“司马正!你当着自己伏龙卫的同列挖我的人,是觉得自己人不行吗?这般凉薄,老娘我都为你属下不值!”
说到最后一句,俨然暴露了某人酒品似乎不好的事实。
“擅自打扰是我不对,但请思思姐见谅,我绝没有挖墙脚的意思,更没有惹思思姐生气的意思。”年轻男声继续对道,依旧礼貌从容。“只是思思姐夹袋中的这位张三郎,委实让我有些惊艳了……谢姐姐赐酒,我这就闭嘴。”
说着,声音忽然凭空消失。
白有思冷笑一声,只是一抬手,便又不知从何处卷来一坛子酒,继续放肆饮用。
倒是小林都知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稍作解释:“是司马二郎,司马二郎今晚正好带他下属在我姐姐那里宴饮。”
这司马二郎似乎名声极大,在座之人,多有沉默,剩下人如张行虽然急的如五爪挠心一般,却也一时不好问的。
接下来,小林都知使出浑身解数,多少让气氛重新起来,对待张行也是明显更多了一层待遇,但张行始终记着此事。
而终于,随着三轮酒令结束,舞乐上来,众人东倒西歪,张行终于得空,立即起身端着酒去问了一下李清臣,这司马正到底是什么人?
“司马二郎?”
李清臣醉醺醺闻得此言,连连摇头。“你不如唤他司马无敌,或者司马二龙来的合适……”
“上来。”
张行刚要再问,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声音,立即醒悟,朝李清臣点点头,便端着酒离开了歌舞场,往楼梯上行去。
“你想知道司马正底细?”
屈腿坐在栏杆上的白有思面色微红,脚下的酒坛子已经翻了三个,但出乎意料,醉意却比之前小很多,而她手指上自己渗出液体的浓烈酒精味则很清楚的揭示了一切。
人家修行高,想喝多少喝多少,一旦不适,随时随地把酒精给‘倒’出来。
“是。”张行只是一瞥,便靠在对面栏杆上认真来问。“李清臣那小子说他是司马无敌或者司马二龙……敢问巡检,这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说法,就事论事罢了。”白有思隔着几堵墙瞥了一眼身后,不顾那人还能听到,堂而皇之告知。“这厮是东都三十岁以下的第一高手,也是大约这天底下三十岁以下的第一高手……可不是司马无敌吗?至于司马二龙,乃是说,按照民间证位成龙的说法,这厮还小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眼看着天下渐渐安泰,如果真要是有一个人能当着所有人面越过大宗师的桎梏,违背常理,证位成龙,那便一定是此人了。”
张行沉默了一下,认真再问:“敢问巡检,连你也不是他对手吗?”
满身酒气的白有思一声不吭,只是冷冷盯住自己这个下属。
张行会意,点点头,再来问:“敢问巡检,这位司马二龙,今年多大?”
他没有问司马正的出身,因为没必要问,因为被先帝爷篡位的皇帝就姓司马,而司马氏祖上也正是当日八柱国之首的那位,起兵时身侧姓司马的远支近族足足有一打。
换言之,不晓得是不是前朝皇族,但无论如何都是八柱国体系里的核心一员。
“比我小一岁半,跟你差不多大。”白有思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很惊悚的答案。
张行沉默了下来。
“现在轮到我来问了,文华天成的张三郎……”白有思忽然抬手指向了对方。
“哎。”张行端着酒杯认真回复,面无多余表情。“巡检有话直说。”
“你真气怎么回事?”白有思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酒杯,满脸的不理解。“你知道你从温柔坊门口冰镇酸梅茶开始,到眼下,一共冰镇多少酒水茶饮吗?你为什么没累到站不起来?你才通了五条正脉……”
张行微微一愣,旋即微笑以对:“正如文华天成,可能是我这方面也天赋异禀……当然,比不过巡检和那位司马二龙。”
白有思笑了笑,忽然敛容:“问你个正事,你知道胡彦胡大哥为什么没来吗?”
“巡检不问我没多想,问了反而大约有了个猜想。”张行即刻回复。“但不知道对不对……是因为李枢的事情吗?”
刚刚还在豪迈饮酒,现在脸上还依旧发红的白有思点了点头,然后在栏杆上坐直了身子,给张行碗中倒了一碗酒,这才低声诚恳来言:“张行,偷偷的教教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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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街行(6)
今天下午被迫加班时发现黑绶胡彦不在,那是公务时间,张行还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等到晚上二三十号人一起到了,身为小团体里的二号人物还是没来,张行就不免注意到了这件事情……但考虑到人家可能会去公干,可能年纪大玩不来,所以只是注意,并未多想。
而等到发现这是个素场子,白有思又心情不好,再联想到最近的风波和当日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张行心里却多少有了一个猜想。
猜想嘛,猜对了领导对你刮目相看,猜不对又何妨?
实际上,具体情况还是白有思给介绍的,但跟张行猜测的大差不差。
杨慎谋逆,本人被擒,二号人物李枢却逃之夭夭,之前因为没有过多追问,倒也无妨,但现在不是张文达张尚书上手了吗?
在张尚书的加成下,雄起的刑部非但夺走了相关案件的卷宗、人犯,并开始大举捉拿涉案人事进行问询与拷掠,这种情况下,之前白有思的巡组出巡东境遭遇李枢的事情就成了一个典型的追责把柄。
但问题不止如此,对于白有思而言,一个更棘手的地方在于,当日她因为一些家族计量,选择了避开此事,结果就是相关事宜的一应文书落款,都是副巡检、黑绶胡彦所为。
而现在大浪将至,人家胡彦能不担心吗?
说不得明日便有刑部的人拿着一封文书,来靖安台要人过去说明情况……到时候怎么办?
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个问题。
胡彦首当其冲,白有思也躲不开,当日在场的大半个巡骑队伍也要考虑。
只不过,大家担心的方向不同罢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
张行捧着酒低声回复。“胡副巡检向巡检说了难处,如果这件事情巡检不插手,不免有弃胡副巡检于不顾的嫌疑;可若是插手,当此时机,谁都知道张尚书的狠厉和能耐,也都知道他真正的目标是如白氏这般高门……所以,巡检担心,自己出面,反而有可能真给自家招祸?而且还担忧就此会让胡副巡检离心?”
“不是担忧。”拎着酒坛的白有思微微摇头。“是胡大哥已经有些愤怒了……当日的事情你也知道……到了眼下这个境地,怎么可能不让他觉得我有意将他当抹布?”
张行捧着酒碗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白有思必然还有反过来的说法,不然仅凭着这个认知,白有思也早就应该把事揽过来才对,为什么还要专门问自己呢?
“不过,也有人私下劝我。”白有思扭头看着下方早已经笑闹成一团的大堂,眼神显得有些迷离和无奈。“有人对我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家族出了问题,那我便是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去做个逃犯;而如果我都要去做逃犯,又如何能庇护下属呢?恰恰是要保住家族,然后家族保住我,我才能庇护住胡大哥这些人。”
张行点点头:“所以巡检两难了?”
“是啊。”白有思终于转回身来,坐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所以我来问你。”
张行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沉默了一会,白有思也没有逼他。
等了好一阵子,舞乐声中,这位新鲜出炉的张三郎忽然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继而一手放下酒碗,一手抹了下嘴角:“此事其实非常简单,但是有两个道理,需要先跟巡检说明白。”
“讲。”白有思抬手示意。
“我只是个替巡检做剖析的,决断是巡检自决。”
“这是自然。”
“还有,我其实已经猜出来巡检的内心倾向了,但请巡检放心,我做的剖析,绝对没有顺着巡检本心来做顺水推舟的意思。”张行继续认真言道。“巡检既然问我,也当信得过我的人品。”
红着脸的白有思盯着对方,同样也沉默了片刻,方才点头:“好。”
“其实思路很简单,有时候,小道理在眼前打起架来,只需要将目光往上抬一抬就好。”张行以手指上,稍作玄虚。“巡检,格局要大!”
白有思歪着头稍作思索,然后迅速放弃:“你不能说直接点吗?”
“是这样的。”张行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进入正题。“咱们往上看,在整个大案中,落有文字嫌疑的胡副巡检一旦卷入,他的生死灾祸就事不由人了……上头随便哪位神仙抖下一粒沙来,落在他身上就一座山,很可能直接便无了,真在刑部那里被随意打杀了,虐待瘸了,怎么办?”
白有思连连点头。
“但白家的存留,说句不好听的,怎么可能会是河堤上放过李枢这么一件小事决定的呢?甚至都不是张尚书能决定的!”
听到这里,白有思便欲张口说话,却被张行抬手制止。
“依着属下来看,能定白氏存亡的,只有两件事……其一,紫微宫的那位圣人,此番到底还能使出多少力气,还剩多少权威,以此来判断,此番他铲除到底几个家族而不至于犯众怒?其二,紫微宫的那位圣人眼中,白家是不是最碍眼的那几家之一?”
白有思怔怔停在那里,然后忽然瞥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楼梯。
张行醒悟,却并不在意:“换言之,巡检……白家存亡,与你替胡副巡检扛起此事,相差甚远,双方并无关碍……我要是巡检,此番哪怕是白家岌岌可危,也一定要先把胡副巡检保下来,这样即便是被迫逃亡江湖,说句不好听的,都还有个靖安台的老下属帮忙周转。”
白有思重重点点头,下一刻,却忽然扔了酒坛,只是伸手一卷,便将身前的男子拽到自己栏杆跟前,然后努力再压低声音来说:
“那我问你,你觉得,除去杨、李两家外,圣人能不能一口气再废掉三家上柱国?不必顾虑,直接说来。”
“何须我觉得?”张行毫不畏惧的迎上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上司,诚恳以对。“若我觉得,圣人当然可以那么做……但代价就是西都、太原、成都三地必反,东都这里也要有兵变……说到底,二十万精锐俱丧,谁损失最多?杨慎谋逆,祸乱中原,又是谁损失最大?圣人为了找回面子,未免用力过猛了……关键是其他人如何觉得?”
“其他人是哪些?”白有思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
“当然是包括咱们那位国姓中丞在内的南衙诸公了。”张行不由失笑。“巡检其实也没必要问我,只想想之前南衙诸公,他们又不是傻子,却一而再再而三违逆紫微宫心意去持重,便也是人心的称量了。”
白有思面无表情点点头,然后忽松开手,再抬手一挥:“去玩吧!”
张行情知道强大的白巡检愿意稍微对一个下属展露一点软弱与迷茫,就已属不易,却是丝毫不在意什么用完就扔,只在钱唐要杀人的目光中款款走下楼梯,回身落座,继续观赏起了歌舞。
也就在白有思所部巡组吃喝玩乐,肆意无度之时,几乎是同一时间,靖安台所在岛中黑塔顶层,身为靖安台最高领导的曹林曹中丞,丝毫不知道自己被人议论。
非只如此,大宗师他老人家竟还在挑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