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并不耽误盘如流水,速速上,速速下。
钱大府君亲眼看见,下去的盘子被放在一辆摆在院中的牛车上,居然迅速摆满,而待他昏昏沉沉吃完一顿晚饭而已,牛车都来了三回。
这等奢靡,与食人何异?也难怪大家要称两个斗富的豪强为食人贼。
用完饭,钱唐委实待不下去,只以军务严肃,主动连夜纵马逃了。
翌日,其人回到被半包围的平原郡安德城中,稍作歇息,几乎一口气睡到天黑才醒,却又忍不住在榻上来想——若是昨日在高士瓒庄园中的人是白有思会如何?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白有思会一刀剁了高士瓒,然后将庄园的粮食拿出来放了。
不过,那是白有思修为卓绝,换成其他人呢?修为和自己差不多的那种?比如换成张行会如何做?
答案似乎还是显而易见,张行会不动声色吃完这顿饭,然后回去请白有思继续将高士瓒一刀剁了,然后放粮。
但还是不对。
钱唐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难处——张行也好,白有思也好,都不会让高士通这种混账玩意打下半个郡,然后逼到城下的。而自己却正面对着兵临城下的尴尬的情形,便是想处置高士瓒这种混账,甚至只是想鼓起勇气打开库存放粮,恐怕都缺乏现实基础。
就这样,隔了一夜,还是太年轻的钱唐方才缓了回来。
但也就是这一日,他收到了两份报告。
一份来自自己大河对岸安排的探子,探子告知——淮右盟淮西大举事后直接降了黜龙帮,而济水一带的黜龙帮全线异动,如今河对岸民间传闻满天飞,都说黜龙帮那位左翼大龙头张行要亲自率军北上,开辟河北!
只是不知道进军路线,也不晓得传闻真假。
而第二份报告来自于钱府君极度厌恶的高士瓒,此人得意洋洋,说计策奏效,高士通已然相信了他,正在与他积极联络,商议突袭渤海郡重镇乐陵。
如果说第一份报告钱唐还是勉强维持镇定,因为他知道,随着淮右盟起事后,黜龙帮必然会掀起进军的讨论,河北必然是其中一个讨论方向,那么第二份报告就让钱唐有些失控了……原因再简单不过,第二份报告恐怕正是第一份的佐证。
高士通说不得已经得到消息,所以才会迫不及待接受高士瓒的邀请。
花了许久才平复好心情的钱唐决心已定,他要速速击败高士通,然后卸磨杀驴宰了高士瓒,再行私自开库放粮,整顿民心。
这叫打扫好屋子再请客。
PS:晚安。
第一百一十章 临流行(13)
“不要紧的,我们可以取下乐陵后宰了高士瓒这厮。”
烛火下,坐在案后的高士通表面上若无其事,但语气却显得非常诚恳。“我给诸位保证,咱们河北义军绝不会真跟这种人为伍的……莫忘了,现在的局面是平原通守钱唐收缩兵力到郡治安德城,而安德城城高粮足兵多,咱们打了一个多月都没下来,基本上已经不指望了,反而是咱们的粮食军械渐渐不多了,而若能打下乐陵,再取了高士瓒的庄园,便会轻松许多。”
说完之后,这位掌兵十万有余的河北义军大帅躲在模糊的光线下,仔细观察了一会堂下几个人,眼见着那几位平原军出身的军官和新来的义军头领不再吭声,这才在心里松了半口气。
不过,就在这时,一名高姓渤海军头目却又忍不住蹙眉:“不管如何,人家主动来投,咱们却要事后杀了他,将来还有人信咱们吗?再说了,高七爷到底是咱们渤海的同乡同姓,平素与大当家都是兄弟相称的……”
高士通一个头两个大,便欲再行解释。
当然了,那几个平原军和新附义军的头领就在旁边,哪里轮得到他?当即就有人在暗中反嘲:“吃人的混账玩意,果然是正经渤海高氏吗?”
这话夹枪带棒,不知道把几个人骂进去了。
“你骂谁呢?”果然,那高姓渤海军头目当即大怒,却一时寻不到说话之人。
“谁吃人骂谁。”但不要紧,自有平原军头领冷冷出言,接上了话。
“乡野传闻……”渤海军那里又有人尝试解释。
“便是吃人是乡野传闻,可关起门来不纳义军,河北豪杰都快饿死了,自家却烙一丈宽饼子的是谁?”又一名身材高大的新附义军头领挺身而出,直接来到那高姓渤海军将领面前。
此人明显颇具威望,渤海军几名头领立即有些撑不住,为首者直接后退半步,方才勉力辩解:“烙饼子宽了也是罪过?”
“这要看什么时候,其他人被撵到水泽里,捕个鱼都不敢生火,鱼肠子都不敢扔的时候,他这般做就是罪过!”此人厉声呵斥,声振屋瓦。
“若是这般,我们之前在登州吃大米,也是罪过?”渤海军头领被逼无奈,咬牙反问。
“这话你跟黜龙帮讲去,看他们觉得是不是罪过!”平原军将领复又插嘴。
这下子,可算是找到机会了,渤海军与平原军两拨人立即吵嚷起来,而本地新附义军只是在旁冷笑,新一轮混乱似乎又要开始。
这里是平原郡般县,位于平原郡治安德县正东。
“够了!此事我自会决断!”眼看着吵嚷再起,一直沉默的高士通忽然一声厉喝,拍案而起,算是终止了争吵。“诸位各自回去,等候军令!”
两拨人面面相觑,相互瞪了几眼,几位新附义军头领也都相互打了个眼色,便乱哄哄告辞,果然各自回去了。
高士通心烦意乱,干脆又将侍卫撵出去,只一人坐在堂上案后的座中,思索着眼下局势。
话说,诚如很多人嘲笑的那般,高士通这个人,坏就坏在他是个聪明人,是对局势是有一定清醒认识的。
因为他聪明,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坐拥十万之众的河北义军大头领其实早已经威信半扫地了。
黜龙帮对登州的征服和后续处置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渤海军瞧不起他,觉得他是葬送了登州安乐窝还要给人牵马执蹬的无能投降者;被五十抽一后又被撸走了一切军械物资的平原军觉得他是叛徒和出卖者。
来到河北,占据了东南侧半个平原郡和西南侧少许渤海郡地盘后,原本藏在水洼、海岛、沼泽、山沟子里,以及完全被打散的单个义军们蜂拥来投,却又只是为了物资、军械和生存,所有的河北新附义军都不觉得这个之前逃到登州看戏的大头领值得效忠。
但是,当三拨人凑到一起后,却诡异的形成了某种平衡。
渤海军需要高士通这个自家原本的大头领,以在军中继续维系优势地位,而且他们行为保守;平原军经历了那次抽杀后,全军上下,从孙宣致到普通小卒,全都产生了某种奇怪而强烈的变化,好像是畏缩,但某些方面好像又过于激烈了,以至于平日里看起来沉默和严肃了许多;而那些义军,也需要时间休整,同时需要依附在这个体系里去相互联络,以期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的新领袖,同时也是面对官军时最激进的一方。
而三者背后,还有那个占据了大河南岸济水八郡,已经完全证明了自己所有方向实力的黜龙帮,要知道,黜龙帮可不只是给平原军一家带来过心理阴影。
至于河北这边的对手们,河间大营是最需要担心的敌人,渤海、平原、清河三郡太守也都是需要直面的对手……而这三人要么经验老道,要么年轻锐气,要么出身寒微,都不能算是无能之辈。
与此同时,庞大的军队、混乱的编制、粮草的缺乏、广大的平原和密集的城市,也都是他这位河北义军大帅需要面对的敌人。
当然,还有高士瓒这个同郡族亲。
对此人,高士通更加心知肚明,他知道对方虽然实力强大,但却贪婪、傲慢、强暴、奢侈无度,偏偏内里又有遮不住的愚蠢和胆怯……他真不想跟这种人合作,因为合作的后果已经很清楚了,平原军担惊受怕,生怕跟此人合作会招来黜龙帮怒火;河北本土义军对此人之前与河间大营的合作以及对义军的见死不救厌恶至极。
但是他高士通高大帅又能怎么办呢?
大河南岸现在到处都有传闻,说黜龙军要北进了,配合着根本无法遮蔽的物资运输、兵力集结,让人心里发虚。他迫切需要新的力量来加强自己,需要战略纵深来藏身,需要高士瓒的人力物力和地盘……不管对方是死是活……以防这种可悲的平衡被打破时自己没有新的立足点。
高士通很明白,一旦军队平衡被打破,不管是从内里还是从外部,自己这个被虚架起来的人,都一定会跌的足够疼。
“大当家!”
就在高大帅惊惶于局面的时候,堂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诸葛德威。”
“老四吗?”高大帅精神一振,摆出笑脸。“有事直接进来。”
“大当家。”诸葛德威立即从空荡荡的门外转了进来,但见到里面连卫兵都无时却不走近,只在七八步外的堂下拱手行礼。“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呗。”
“我有个远房的族兄,不是我们河间一脉,是信都那边的,绰号烈阳掌的,叫诸葛仰……”
“我知道。”高士通立即点头。“刚刚我们还提起过,说是他早年被征召过去,做官,然后搬到大兴了,又回来了?”
“是,回来了。”
“还做了河间大营薛常雄的下属中郎将?”
“是,做了。”
“找你?”
“是,找我。”
“找你什么事情?”
“找我说,高士瓒最近跟河间大营走得很近,让我小心一些……”
高士通长呼了一口气,隔着烛火看着对方的脸认真来问:“你觉得可信吗?”
“我觉得不可信。”诸葛德威立在屋内苦笑道。“据我所知,他一回来就惹出了一档子事,恶了本乡豪杰不说,也跟高士瓒实际上结了仇……仇人的话,怎么能信呢?很可能只是他晓得高士瓒与大当家是同郡同族,此时可能会动念头,所以用一个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口信来做个试探,或者反间。便是没有说谎,高士瓒那里也可能只是障眼法,用来迷惑薛常雄的。只不过,我觉得不管可不可信,我那族兄既然遣人找到了我传了信,这话总得给大当家报备一声,省得有小人嚼舌根。”
“原来如此。”高大帅点点头。“有劳老四了。”
“不敢,不敢。”诸葛德威复又一揖到底,缓步后退。“大当家晓得在下忠心便好,我这就告辞了。”
高士通摆摆手,俨然准备就势结束这场徒劳添乱的对话。
要知道,不光是对方带来的情报内容属于凭空添乱,算是徒劳增加了事情的复杂度,更重要的一点是,作为一个明白人,高大帅一直在防备诸葛德威这个四当家,并视对方为渤海军根底里最不可靠的一环——当日在登州,这位四当家先不战而逃,然后又尝试自行出城接触黜龙军,算是给他这位大当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如今此人又惹出事端,焉知道会有什么多余变数?
君不见,刚刚议论高士瓒事情的时候,什么新附义军头领都来了一大堆,可诸葛德威这位渤海军四当家和孙宣致那位平原军大当家却根本没在现场……俨然是高士通心里明白,早早对一些人防备了起来。
不过,就在诸葛德威快退到门槛那里时,高士通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继而心中微动,直接开口喊住对方:
“老四。”
诸葛德威立即停步,再行拱手:“大当家还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情非你不可。”高士通微笑道。“现在外面流言满天飞,都说黜龙帮要渡河北上,军中为此忐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相机应对……所以我想让你做使者,过河一趟,寻黜龙帮当面打探清楚此事……他们到底来不来?谁来?带多少兵?什么时候来?从哪里来?可要我们接应?问清楚再回来,我也方便施为。”
诸葛德威想了一想,立即颔首:“在下必然不辱使命!”
高士通这才满意点头,而诸葛德威也再一次拱手告辞离去。
就在高大帅灵机一动,将诸葛德威这个不稳定因素送到河对岸的时候,殊不知……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军中的新附义军们从一开始就在努力串联……只不过他无能为力罢了。
“高士通这个人不值得信!渤海人也信不得!”
暮色中,般县城外的一处营地中,围着篝火,一名瘦高男人第一个发表了意见,听声音正是之前在第一个跟渤海军吵嚷起来的那个人。
“小孙。”之前出头的高大中年男性叹了口气。“我说句良心话,渤海军确实不值得信,平原军也有些被黜龙帮吓破了胆,畏畏缩缩的,能信的只有咱们这些在河北吃过苦的义军……但是,高大帅本人还是比较公允的,若不是他努力平衡,渤海军连这点物资都不会给我们。”
“给我们是要我们去送死,窦大哥难道没看出来吗?渤海军自家也吓破胆了。”唤作小孙的年轻男子愤愤言道。“几次攻城都是让我们带头去试,白白送死,让我们俩参与军议也不是好意。”
“可是小孙,这么兄弟、家眷、乡邻都死在官军手里,你不想找官军报仇吗?”姓窦的男子反问了一声。“还是说你想回到高鸡泊里吃生泥鳅?”
此言一出,孙姓年轻男子立即闭口不言。
“郝大爷那里怎么讲?”停了一回,又一人开口询问。
“不好讲。”窦姓中年男子摇头不止。“郝大爷觉得我们高鸡泊的势力太散了,我们只这几百人到他那里,他便只能给一个头领……哪怕是请了刘黑榥这个老乡在中间说项都不行。”
“都是黜龙帮弄出来的怪毛病。”孙姓年轻男子再度开口冷笑道。“什么大头领、头领,其他人有样学样……明明是一起反魏的义军,正该大锅吃饭,大碗吃肉,渤海人跟咱们不一路倒也罢了,这郝大爷怎么也这样?”
“黜龙帮这一套,整治的就是你这个匪气。”又一男子无奈摇头。“而且人家是对的,谁做大了都要整规矩的,郝大爷是这般,高大帅是这般,黜龙帮也是这般……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将来大起来,也要这一套的。”
“是、是、是!”孙姓男子敷衍以对。“都有道理,都是对的……可若是这般,咱们的出路在哪里?”
此言一出,篝火旁一时气馁。
片刻后,更有一人恨恨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土地上:“我就不信了,这天下居然容不下咱们几个兄弟?”
“当然容得下,凭什么容不下?!”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的窦姓男子忽然将手里木柴掼入火堆,然后站起凛然四顾。“薛常雄和幽州马队一起来扫,多少人死了没了,咱们能活下来,就说明咱们是好汉!你孙安祖是好汉!你王小胡也是好汉!大曹、老董、小高,你们都是好汉!我窦立德也是好汉!既是好汉,便是至尊瞎了眼,咱们也能自家寻出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