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徐世英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然住嘴,然后只握着手,扭过头来,却又盯住了西面营寨出口方向。
原来,就在他们说话间,那些被掳掠的本地青壮子女终于逃窜的差不多了,眼瞅着便是身上尚存甲胄的惊惶逃兵了。可是,就在布衣的百姓丁壮和穿着甲胄的溃兵之间,却赫然出现了数十名光着膀子的精壮男子。
这些人有些已经负了伤,而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满是灰尘和汗水,还有人身上是有些衣物的,却又材质较好,部分没有燃灰的地方干净的过了头,的确有一人穿了件脏布衣,却又有些不合身了。
徐世英看了片刻,忍不住又去看一侧的未来姐夫雄伯南。
雄伯南也反应过来,却是唿哨一声,亲自领着徐世英的亲卫打马上前。
结果,人还没到跟前呢,忽然间,其中一名光膀子的汉子便猛地施展真气,腾跃起来,却被早有准备的雄天王凌空一撞,在半空中撞了个结结实实,紫光闪过,这汉子也被砸落在地。
范大氅看的目瞪口呆,反倒是徐世英含笑来对:“托范将军的福,王琦应该也跑不了了……既然诸事都已经无碍,这样好了,我带将军去见我家龙头,为将军做个引荐。”
范望如何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唯唯诺诺,就被徐世英握着一只手,勒马绕着营寨,从西南方去寻张行了。
不过,可能是时间拖延下精疲力尽的缘故,也可能是大股援军的抵达让官军丧失了逃生的勇气,甚至可能跟王琦被发觉,然后被雄伯南当众撞下有关,官军们此时终于开始渐渐放弃了踩踏和内讧……而就在徐世英带着范望绕行战场的时候,残余的河间官军选择了大面积投降。
等到他抵达“黜”字旗下的时候,王琦更是被雄伯南给捉住,抢先一步拎了过来,甚至又带走了徐师仁,一起去寻伍惊风和伍常在,去做协助。
只留下张大龙头一人在那里一言决人生死。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条件?”张行朝着趴在地上勉力抬头的王琦笑道。“你若是叫薛常雄我还能与你谈一谈……可你只是河间大营十八个中郎将之一,如今兵败,又被打断了四肢,不过是栈板之肉……再说了,你身为一部中郎将,放任部属劫掠无度,难道不晓得我们黜龙帮的规矩吗?”
“是要抽杀吗?我们这些做将军的便不必被抽杀了吧?”王琦不顾疼痛,也不顾嘴里进灰,只在地上大汗淋漓,奋力争取宽大。“张龙头,你既要来河北立足,总要计较河北豪杰……”
“河北豪杰早就反了。”张行笑道。“去做官军的也配称本地豪杰?”
“河间大营六七万精锐……”王琦立即换了说辞。
“五六万。”张行更正道。“今日之后,只有五六万了。”
“可我见你们这两万人未必就真的如何,只是高手云集,方才速胜。”就在这时,听着不好的薛万良终于也开了口,他也是趴在那里说话,委实艰难,却片刻不敢停。“而我河间大营,我父去年便已是宗师之位,成丹高手、凝丹高手足足二三十位。”
“今日之后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了。”张行继续来笑。
“但依然胜过你们倍数!”薛万良大喊。“你若杀我,于我父结仇,如何能挡?”
“我们有七位成丹高手,凝丹高手有十五。”张行脱口而对,临时胡诌夸大。“便是明显弱于河间大营,也足以自保……大不了扔下地盘,退回去便是。”
即便是趴在地上,薛万良也明显一怔,还是王琦接口:“那黜龙帮来河北作甚?花钱花粮死人费力的,值当吗?”
“你们是暴魏下属,是逆天之贼,是残民之匪;而我们黜龙帮是顺天之义军,是救民之豪杰。”张行昂然做答。“以义军击贼军,怎么能因为隔着一条河就不来呢?怎么能算什么值得不值得呢?我们又不是你们这些官军,占了几个州郡,就当成自家地盘,就起了数不清的私心杂念,死活不愿意动弹了。”
王琦楞在原地,薛万良也一声不吭,俨然跟张行身后还被人拽着一只手的范大氅一样懵在那里。
至于徐世英,已经后悔没带纸笔了。
而张行依旧在黄骠马上侃侃而谈:“薛万良、王琦,你二人也不要自找难看了,真要是怕了什么薛常雄和河间大营,我今日何必费尽心力杀这一万兵?河间大营,我是一定要拔除的,薛常雄也要明正典刑的。至于你们二人,一个是薛氏子弟,一个是本土豪强,却都又什么无治军手段,只是靠残民来贿赂军士,我们黜龙帮的规矩摆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你的。待会投降完了,便要将你们一起斩首示众,明正典刑。诸葛仰要是抓到了,也要如此。”
王琦依旧是一声不吭,反倒是薛万良,此时意识到自己要死,反而在满是灰尘和血渍的地面上奋力挣扎起来,而意识到挣扎不起后,复又破口大骂:“你个白氏赘婿,还什么顺天救命,莫以为我不懂你,不就是替英国公做事,来抢河北吗?说的那般好听!”
张行依旧不气,只是来笑:“你也是凝丹高手,也该听人说过,有些凝丹高手释空了气海后,反而可以爆了气海……虽然届时还是十死无生,却足以借天地三分气,一时半会纵横无阻……你若是真不服,何妨自己趴在那里碎了气海,然后跳起来与我做个生死?只在那里骂,不免好笑。”
薛万良闻言,愈发愤恨,口中所骂也愈发不堪,王琦则依旧无言。
而徐世英此时委实听不下去,便撒了手,准备下马处置。
但也就是此时,贾越自北面营盘中远远腾跃过来,甫一落地,见到这幅场景,直接过去,揪起那薛万良的发髻,然后便拿刀柄往对方嘴中一捣,当场捣掉了七八颗牙,然后又连捣了七八下,捣的对方口舌皆烂,痛哭流涕,方才止住。
捣完以后,放任对方以头抢地,哀嚎不停,贾越方才起身拱手,认真汇报:“龙头,官军大部都已经降了,只是他们自相残杀踩踏,伤员极多,不知道是什么处置?还要不要抽杀?”
“抽,为什么不抽?不抽不就显得咱们没规矩吗?”张行之前面色如常的看着对方施展寒冰真气腾跃而来,此时更是平淡回答。“河间军屡次扫荡河北,要重罚……三个中郎将全都斩首示众;伙长以上军官两抽一,士卒五抽一,至于伤员,尽量帮忙包扎处置,然后不论轻重,还有尸首,全都让抽签活下的人抬回去,抬到河间去!”
此言既出,除了贾越答应利索外,其余人多在心中打了个寒战。
也就在这时,张行回头看向了之前一直没机会说话的范望,复又换了一副笑脸,主动打马而来,然后交马便握住了对方双手:
“范头领,上次匆匆相见,未及招呼,委实惭愧。”
“有眼不识真龙!惭愧,惭愧!”范望恳切拱手言道。
张行随即肃然:“今日其实也不好多做寒暄……因为有件事情我已经想了大半个时辰了,现在也要请教一下范头领……你说,接下来,我们是先取平原或者安德立足准备接应高大帅的部属呢?还是立即西进,阻止河间贼的东路包抄,让高大帅自行稳妥后撤?”
范望想了一想,一时居然不敢答,而是本能看向了徐世英。
可徐大郎也愣在原地,只盯着张三爷发懵——果然自己还是差了许多吗?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万乘行(4)
下午时分,由于苦等伍惊风与诸葛仰未至,行刑便直接开始了。
张大龙头说到做到,哪怕是活过了踩踏地狱,依然军官二抽一,士卒五抽一,至于两名将领,甭管是将门虎子,还是地方大豪,更是被贾越各自一刀了断,早早挂在了辕门之上。
这个时候,相关人数和尸首也趁势被点验清楚,官军居然还活下来六千余人,其中还有一千多伤员……要知道,黜龙军收尾的时候,残忍而又默契的进行大面积补刀,所以,这些伤员基本上是踩踏所致。与此同时,黜龙军则减员了七八百人,多是最开始半个时辰中产生。
只能说,冷兵器状态下,专业军队没有犯错的情况下,战争本身的杀伤确实有限,但与此同时,战争中的杀伤却往往不是战斗本身造就。
接下来,张行依旧履行了承诺,所有官军伤员,有伤口的尽量包扎,有骨折的尽量帮忙接骨,然后,便要求这些脱去甲胄、甚至去了冬装的俘虏赤手空拳抬着他们的轻重伤员,拖着同样被扒光了的尸首残躯,立即北返——其中甚至包括两位中郎将的首级。
且说,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而十月下旬,即便是所谓小阳春的尾巴,天色一晚,又怎么可能好受?何况这几日已经明显北风渐起了。
就这样,河间大营此次出兵的一万兵马遭遇到了人生中最痛楚的一天——中午是猝不及防的战败和血腥的踩踏,下午是残酷的抽杀,到了晚间,则是冷风中的凄惨跋涉。
不过,他们貌似也挺走运的,只是离开营寨区区二十里,居然就来到了一座大城之下,而这座城居然恰巧还是平原郡的郡治安德城。
于是,这些败兵开始在城下哀求、哭诉,配合着伤兵的哀嚎和冬日夜间的风声,让整个安德城陷入到了惊恐之中。
“开城放败军进来,不会被贼人利用吗?”
资历和政治能量摆在这里,冯无佚当然是有发言权的,所以在三更时分的城头上,当钱唐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决定开城的时候,此人不免诚恳来提醒。“若是其中有贼人假扮,趁机入城做内应,岂不是要忧虑城池得失?”
钱唐当场在寒风中负手苦笑,根本没有回复。
倒是吕常衡在旁,认真做了解释:“冯公,你以为这一万官军如此大败后,我们真还能守住安德城吗?”
“这……城池安稳,郡卒也多逃回,还做了安抚……若能谨守……”
“冯公,我这么说吧。”吕常衡正色道。“今日中午,若不是那几千河北义军忽然又掉头转回,去了那边战场支援,只怕这城已经丢了。而之前钱府君犹豫,其实是担忧这些人入城后会平白消耗物资,会骚扰城内百姓,从来没有指望这些吓破胆的兵还能有用,更没想过黜龙军来攻时能做什么周旋。”
冯无佚明显不安起来,犹豫了片刻,却又再劝:“城池高大,人心安定,哪里就这般轻易没了指望?”
“冯公。”钱唐终于也不耐起来,却是陡然回头发问。“你那日是不是藏了张三与我的私信?”
冯无佚一时愕然,只能赶紧解释:“那人言辞粗鄙,不值一提。”
“值不值一提是一回事,可身为朝廷元老,这般当面对后辈说谎,又算什么?”钱唐竟然丝毫面子都不给留。“这是长者该做的事吗?”
冯无佚彻底无奈,却意外坦荡:“我当日怎么想到此时?只是晓得你们是故旧,怕你动摇……不过,私藏书信,确实是我不对。”
钱唐冷笑不止。
“我这就回去,让人与你送来。”冯无佚叹了口气,只能转下城头。
此人一走,下方终于开城,郡卒开始小心引残兵败将入内,但哭声和哀嚎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这老头没那么笨,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笨人和迂腐之人不可能从圣人潜邸一路跟到眼下,还一直在御前得用。”又等了片刻,冯无佚遣了一个老都管将那原信送来,但钱唐收到手以后,只是胡乱揉了一下,看都不看便扔进了火堆,然后又在看着城下急惶惶却又带着畏怯进城的败军时叹了口气。“所以他便是一开始真的是心存幻想,可你都那般说了,他也该醒悟自己不通军事,晓得局势已经无救,之所以如此计较,还是怕我们沮丧无度,直接献城投降。”
“可若是黜龙军明日打来,不降又怎么样?”吕常衡低头来对。“城中士气皆废,又接了这些吓破胆的溃兵入内,根本不可能抵挡……按照这些溃兵所言,两个凝丹高手,根本就是束手就擒,咱们又如何?!”
“能如何呢?且不说难逃,便是能逃,我身为一郡长官,在郡治本城中,也不能轻易逃走……或死或降而已。”钱唐也长呼一口气,面色恍惚。“听天由命吧!等他来攻再说,看我届时有没有勇气赴死。”
吕常衡默不作声,反而有些期待——这倒不是说他渴望看到钱唐去死或者去投降,而是说,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钱唐,都更难忍受眼下这种等待命运的煎熬。
白天那一战,具体情况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再加上两人本就是当事人,亲身经历过更多,自然已经意识到,黜龙军即便是仓促渡河,也证明了自己强大的实力和执行力,也证明了他们有意愿且有能力打破河北眼下的平衡,重塑河北的局势。
河北大地之上,东都、太原、幽州、河间如何斗法不提,最终胜者也不提,但最起码从眼下开始,短期内,河间大营将与黜龙帮在河北地区东南角的这片膏腴之地展开激烈对抗,却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而这两者之间的所有地方势力,无论是受大魏指派的地方官、影响力充斥了整个地域的名门世家、在局部地区拥有绝对实力的地方豪强,又或者是兵力强盛往来如风的义军,都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在短期内,在表面上屈服于这两家势力。
当然,也有一定可能会一直屈服下去,而且是由外而内的全面服从。
天黑漆漆的,冬日风声不断,偶尔带来干燥空气中的血腥味,张行坐在官军帮忙建筑好的大营里,正望着夜空发呆。
在他所在营房的门外,侧前方的旗杆下,赫然挂着一颗新鲜的人头。
那是诸葛仰的。
他没有逃脱伍惊风的追捕,后者的速度是所有凝丹-成丹阶段高手的噩梦,遇到这位,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机动性便会被封杀,接下来如果不能正面对抗占上风的话,便是空耗与焦灼,最后是被逼无奈下的选择——是要破碎真气海十死无生,求个死前痛快,死时安生,还是指望着被打断四肢后在军营里得到投降的机会?
很显然,诸葛仰选错了。
但不要紧,今日之后,河间大营的人面对黜龙帮的时候再做选择就会明智多了。
而且,张行虽然一直望着这里,但注意力却委实并不在这个人头上……他还在思考着白天的那个问题,天明之后,到底是要夺取已经宛若囊中之物的平原、安德两座大城作为立足之地,还是选择东行,汇集已经联络成功的魏玄定,去尝试救助高士通。
这是个很艰难的选择,可对于不同人而言,所谓艰难其实并不是一回事。
白天的时候,张行询问范大氅,范大氅的回复很纠结,只说救也行,取城也行,那是因为他要考虑他那支弱小义军将来的位置立场:问徐世英,这厮也有些发虚,因为此行后要折回东郡的徐大郎需要考虑他有没有资格对河北方面的战略问题指手画脚;问翟谦等人,这些人却又反过来猜他张大龙头的心思……这一战的战果同样震慑了黜龙帮内部。
所谓妻私我也,妾畏我也,大略如此。
而对于张行来说,他倒也没有过多的高深想法,最起码没有像很多人臆测的那样考虑到什么深层利害问题,但也没有太过于低级,比如满足于这一战的战果,就想享受一下了,他只是在纠结一个极为现实的小问题。
那就是,如果继续进军,还能不能继续打赢下一仗?
部队虽然胜利,但长途奔袭的疲态已经在白日战中显露无疑,再来一场奔袭,又是什么状态?而且能不能抓到很可能会得到消息的河间军东路偏师?或者更严重一点,如果高大帅败的太快,河间军当面主力兜了过来,到时候谁被突袭还不好说呢!
不过,在倦意上来之前,张行还是遵循着当断即断的心态,下定了决心,那就是如果可能还是要尽量去救助河北豪杰,以收纳人心,但他需要情报,需要谨慎进军。
就这样,翌日一早,张大龙头正式下令,继续启程东进,并在上午于安德城东南处汇合了早就取得联系的魏玄定、程知理、程名起、樊豹等人,双方合兵一处,加上一直在北侧游弋的范大氅部,早已经正式突破三万之众。
随即,大部队掉头,往高士通之前的大本营般县而去。
此一去,安德城与平原城如释重负。
但有人就反过来被吓到了——黜龙军主力尚未抵达般县,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已经攻克了般县东侧平昌县的河间军东路偏师,在得到西部偏师一日内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大为震动,然后又听说黜龙军三万主力往彼处进发后,干脆选择了弃城北走。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黜龙军兵不血刃,顺势占领了高士通原本的大本营,并且接收了此地相当多的残余部众和物资……他们中有原本驻扎在此处的,有因为平昌被攻破逃亡过来的,但总体来说,多是高士通集中精锐北上后留下的杂牌或者残弱,以昔日被抽杀过的平原义军为主。
这些人,面对着黜龙军,表现出了惊人的服从。
不过很快,也就是黜龙军刚刚占据了般县和平昌后,又有大股义军溃兵自北面逃来。
而且,他们带来了一个说不上算好还是算坏的战况——原来,高士通部主力已经被河间大营精锐与渤海郡的郡卒合力,围困在了一百里外的乐陵城。
说不上好,是因为高士通果然是中了计策,高士瓒的死亡虽然震动了各方,却没有阻止陷阱的启动,在渤海太守张世遇和乐陵守将王伏贝的联手策应下,高士通部还是轻易“攻”下了乐陵城,然后迅速陷入到了两万五千众河间大军与近万渤海郡卒的反向包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