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王不是王瑜或者王长谐,而是此间第三个姓王的,唤作王伏贝。
这个人是河北本土小豪强出身,做过“义军”的,后来在河间军扫荡中被围了宗族的圩子,主动降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任督二脉俱开的人才,再加上河间军也需要一个表率,就接受了此人的投降。
今年凝丹,也升了个中郎将。
照理说,这里是没有他说话份的。
“末将的意思是……”王伏贝起身拱手,依次朝张世遇和薛常雄行礼。“这个时候就没必要管什么一桌子菜几桌子人了,因为高士通已经被镇住了,扔下他不管,合全军南下,直接迎击黜龙贼。”
薛常雄微微蹙眉。
但王伏贝根本没有察觉,或者反而以为对方是在认真思索,愈发说个不停:
“纸面上来说,都是三万多精锐不错,但他们刚刚打完一仗,又是渡河行军不停,必然疲惫;而且我们有大将军坐镇,从修行高手上来讲占尽了便宜,必然能胜的!除此之外,还有个事情,就是高士通的这六七万贼军,人数太多了,论战力是一回事,收拾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倒是黜龙贼,一旦击破,必然会逃到对岸去,反而不耽误我们回来再收拾高士通。”
薛常雄耐着性子听完,却是缓缓摇头:“太着急了!照你这个说法,便是说高士通和这六七万人全都是废物了,看到我们南下却不动弹?”
“不是不动弹,是来不及动弹!”王伏贝赶紧解释。“只要我们打的足够快就行,就好像之前黜龙贼打西路偏师……”
薛常雄脸色一黑。
薛万弼见状,也随之一黑,然后当即呵斥:“王伏贝,你什么意思?我二哥为国捐躯,都战死了还要被你嘲讽吗?”
王伏贝这才愕然,继而面色涨红,口称不敢。
但薛万年也反应过来,随之呵斥:“王伏贝,军国大事,自有父帅和张公做主。”
王伏贝更加狼狈,只能低头不语。
倒是薛常雄,见状赶紧摆了下手:“议事呢,不要争吵……”
“既是我与薛大将军做主,你们都出去!”就在此时,张世遇忽然莫名发作。
众人愕然,但张太守俨然来气,直接催促不停,薛常雄见状,也只好随之撵人……须臾片刻,这些人纷纷离开,院子里也只剩下便装的薛常雄和披着一件大氅的张世遇了。
“薛大将军,你跟我说实话。”张世遇黑着脸来问。“你的宗师是真是假?”
薛常雄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住张公……我其实是今年扫荡干净河北后刚刚摸到了一点门道,下面人就迫不及待来宣扬……不能说这个宗师是假的,但跟你想的牛督公那种层次,差了不知道多少。”
“我早该想到的。”张世遇叹了口气。“你是担心自己刚刚到宗师境地,而黜龙贼的高手太多了,对不对?一开始便问贼军花了多久破营,又问三个中郎将的生死,然后又问黜龙贼援军,都是在猜度黜龙贼会有多少高手汇集……是也不是?他们还以为你是念及你家老二呢。”
“我自然关心老二,但我少年从军,家族世代从军,几个儿子全都是修行习武从军,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儿子死了就动摇军心呢?”薛常雄认真来言。“张公,这一次,恐怕是黜龙贼有心打无心,真把我们算计到了——我们不是没有足够高手,但有的在常山,有的在信都,有的在河间,还有一个成丹高手渡海去了北地渤海领,现在只有我一个半宗师半成丹的和七八个凝丹的在这里,而贼军有最少四五个成名的成丹高手,十来个凝丹高手……他们这般坚决,这般迅速,只怕是真的算计好的,甚至说不定就有引我过来,除掉我的算计……你不知道,我见过白三娘手段,那是真正的高手,不能拿寻常成丹来看,她恐怕已经偷偷跟来了。”
张世遇面色发黑:“所以,你想撤军?”
薛常雄点了点头:“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就断送了真正大局……张公,我若是死了,或者这几万兵败了,河间大营就废了,黜龙贼就真得手了,到时候不光是渤海、平原,整个河北都要落入贼手……而只要回去,整备兵马再来,就万事妥当。”
张世遇长呼了一口气,反而冷静下来,当即反问过来:“那我们怎么办?我只问你,你走了,我们渤海郡怎么办?”
“不耽误事情的。”薛常雄认真解释。“黜龙贼刚刚渡河,气势汹汹,但目标明确,安德、平原那种大城看都不看,俨然只是冲着我们河间军来的,最多捎带着趁机彻底降服高士通,恐怕真没有迅速扫荡渤海、平原的计划和物资准备……渤海郡那么大,你们只要稍微退一退便可,而如果他们真的敢进到北面去,那反而是他们自寻死路,要被我们趁机汇集兵力回头吃下的。”
“薛大将军!”张世遇冷笑一声:“你既是个半截子宗师,再加上黜龙贼此番这般果断、坚决,我也生疑,何况你还在我的谋划中死了个儿子,赔了一万兵……老夫其实也只能是认了的。但有句话,老夫也一定要告诉你,你若是还这般军头心态,事事只计较兵马,不考虑人心,不知道理清楚地方和军阵,就别指望跟太原争了!也就是老夫年纪大了,否则就在这河间大营的地盘,老夫我都能自诩本领,与你争一争!”
薛常雄倒是面色如常:“若是张公愿意来担这个烂摊子,我愿意做个副手。”
对方如此光棍,张世遇反而无言。
须臾片刻,二人讨论完毕,却是唤回诸人,宣布了退兵的决议……诚如薛万年所言,薛常雄和张世遇做了主,其余人是没资格说什么的,只能闷声答应。
具体计划便是,今晚便移营,南营转北营,然后明日王伏贝领兵做保,护住张世遇,往无棣一带转去。
这样,后日黜龙贼抵达,便无计可施了。
原本猜度中的惊天决战,居然因为黜龙军过于坚决的姿态和之前对西路偏师的强袭功成,而烟消云散。
别的不说,只说张世遇这边结束军议,转回南营,心里当然还是不自在。
却不料,刚刚来到南营,手下都尉便早早来迎,并汇报告了他一个意外的情况。
“有人要请降?”张世遇略显诧异。“城内的贼军还是城外的贼军,城外之前不都是自行逃散吗?”
“是城外,但那是之前没结冰,马脸河的水到正午还能受的了,而且都是小股,没有这一波人多。”都尉的言语像是在嘟囔什么。
张世遇点点头,表示理解,顺便再问:“多少人?什么来历?怎么个说法?”
“三千人,高鸡泊那边的,为首的姓窦,清河人,手下多是清河、信都一带的,他本人也是做过郡吏的,算是来历清楚,手下绺子首领也多类似……说要是准的话,他直接带三千人入我们指定的营盘,只求活命。”都尉赶紧解释。“消息过来后,大家颇有争论,只等府君来做主。”
张世遇再度颔首,然后就在营内停住脚步。
他很清楚所谓“颇有争论”是什么意思,包括眼前这位都尉的意思,其实就是大家都想招降下来。
原因也不言自明。
说白了,地方州郡里跟河间大营是天然不对付的,没人愿意把郡里的钱粮什么的平白缴纳给那些军镇,也不乐意看到地方豪强大户直接跟军镇发生关联并借着军镇保护拒绝服从地方,更没人喜欢军镇“清理”地方时的作态。
这是天然的矛盾和对立。
但是没办法,州郡的力量有限,面对着高士通这种大股流窜叛军,根本就是无可奈何,遑论这般狠厉的黜龙贼,所以还是只能指望着军镇。
这种情况下,地方上本能追求一些自己的军事力量,就属于某种理所当然了。
而这一次这个姓窦的,条件意外的好。
三千人不多也不少,便于控制;是所谓新附的河北本土贼军,连城都进不去,面对这种局势起了心思合情合理;而且熬过了之前两年扫荡活下来的,也应该是有点本事的;甚至做过郡吏,部众上下都在河北本地人眼里算是“来历清白”。
张世遇犹豫了一下,放在昨日他很可能会拒绝,但是刚刚从薛常雄那里离开,带着对薛氏父子的不满,他也觉得自家应该保有足够的实力才对……或许面对黜龙贼这种狠角色还是不够,但处于劣势和防守状态下,有比没好。
尤其是马上就要撤到北面,需要有立场坚定的人抵抗黜龙贼和高士通的那些贼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明天一移营,人家未必愿意降了。
“让他本人不带武器,孤身来见老夫一次。”张世遇看了眼日头。“中午之前来见,否则就不谈了。”
说完,张太守再度裹了下身上的大氅,转入营内自己所居的小院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相隔百里的正西面,平原郡安德城,说不清楚对张行率黜龙军离开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的钱唐也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谁来了?”之前还在为满城溃兵而无力的钱府君诧异至极。
“我家曹府君,率郡卒五千,此时应该已经过界了。”来汇报的清河郡吏正色奉上一纸书信,然后就堂下昂然来言。“他说,黜龙贼非比寻常,所图甚大,此番似乎是想在在渤海决战,一劳永逸,夺取渤海。而若决战,一点一滴的力量都是可能决胜负的,当此之时,还请钱府君万万不可拘束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一郡一州之利害……所以,他请钱府君务必尽量收拢郡卒,然后扔下城防,随他一起向东支援!”
钱唐怔了许久,一时无言。
倒是一旁的吕常衡,率先感叹起来:“都说河北英杰多,今天才知道,所言非虚。”
PS:大家晚安,想念本章说。
第一百二十章 万乘行(6)
寒风鼓动着河北大地,晚间的时候,乐陵城外发生了激烈而血腥却又让双方都有些猝不及防的战斗。
事情的经过其实非常简单。
义军虽然从并没有封口的两侧得到了足够数量的消息,知晓了黜龙军大举来援的情报,但是,天这么冷,粮食几日就要尽,正常人如何会将身家性命赌在什么援军上?所以,随着这一夜寒风鼓荡,马脸河上的冰结的特别快,到底是让许多义军起了趁机逃窜的心思。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也不晓得谁想的主意,大量的,成串成绺成队的义军,将席子、芦苇、绳索、木板联结成一体,摆在马脸河的冰层上充当某种类浮桥的玩意,尝试夜间逃窜。
可与此同时,南营的官军恰好在这一晚进行移营,双方相遇,义军只以为对方前来阻拦,自然爆发冲突。
随即,官军北营发出兵马前来支援,而义军也尝试救援,双方在马脸河内侧展开了一场乱战。
这一战,坦诚说,对官军而言有些吃亏……这个吃亏,不是说他们没有占上风,而是说冬日夜间,又是月末漆黑,又是冷风呼啸,使得官军原本该有的优势根本体现不出来,阵型也无,有效指挥也无,还是骤然相逢,毫无准备,倒是部分义军颇有些归师之态,咬牙拼命。
而义军到底是全方位的素质不如对方,所以,从二更打到三更,双方都显得非常狼狈,却还是在乱战不停。
“大哥!”
三更时分,眼瞅着又一大股部队举着火把离开北营,然后沿河前往南侧去支援的时候,官军北营这里,靠中间偏后的位置,年轻的孙安宗忽然忍耐不住了,他举着火把,压低声音朝身侧一人喊了一声。
也站在屋顶上看支援队列的窦立德闻言并不着急做答,只是缓缓摇头,然后却又直接在寒风中的破败屋顶上蹲了下来。
火把下,这位刚刚诈降成功的义军首领明显神色挣扎。
他上午见到了张世遇,然后是傍晚时分率部投降的,却没有去南营,而是按照张世遇的要求来的北营,而且是被团团包围的一处空营地……很显然,张世遇有充足的理由,也是为了方便控制,但对于窦立德和他的那伙子兄弟来说,却是需要巨大勇气才进入此地的,因为北营全是河间军精锐,而且数量多达两万五千众,如果晚间饿着一顿饭的情况下,真被处置了,也就被处置了。
当然,情况很快随着晚间的冲突和南营官军往北面的移营变得明白起来——那位渤海张太守,只能选择在北营安置他们。
但是,还没安心一阵子呢,眼瞅着那边乱战的场面越来越大,窦立德和他的几个心腹兄弟,却又迅速陷入到了另一侧的煎熬之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机会。
“大哥!”这支义军最开始的名义首领孙安宗在窦立德面前根本就是下属姿态。“这是个好机会。”
“我知道。”窦立德终于开了口。
“阿德!”另一人也举着火把爬上了房顶,低声严肃以对,却是窦立德的大舅子曹晨。“这时候发动,风又大,四面放火,说不得会有奇效。”
“我知道。”窦立德重复了一遍,只是两侧两个火把下捂着脸、蹲在屋顶上不动。
两人不再言语,而过了一会,又有两三人赶到,军中仅有的知道是诈降的几人全部到齐。这下子,这位高鸡泊来的义军首脑也晓得,自己必须要做决断了。
“不能动。”片刻后,窦立德忽然拿开了捂脸的手,言语坚决。“不能动!这个时候动八成会有小成果,但咱们拼了命的冒险做这一遭,可不是为什么小成小果,而是指望着能赶在黜龙军前建立一个大功,等人家的规矩铺过来,能有一个咱们一伙子人在河北的立身之地,立身之本……而想要大功,还是得等明后日黜龙军到了,才能做得这个事情。”
其余四五人各自犹豫,但还是选择了服从——之前两年,窦立德已经对他们建立了足够的权威,大家愿意信这个面相老成的中年男人。
且说,事到如今,除了张行本人估计还在胆战心惊外,整个河北的其余各方势力,其实都已经对局势产生了误判。
误判的缘由就在于黜龙军渡河那两日的展现出的姿态。
平原一战,这些从东境来的人打得过于出彩了,稳、准、快、狠,一击致命,不留余地……杀得整个河北心惊肉跳,再加上之前雄天王及时在漩涡中心撕开的那道“战书”,让所有人都以为,黜龙军气势汹汹,是要来一绝胜负的,甚至是早有预谋,最起码是对各方势力和战场情势辨析清楚后的决断。
与此同时,几乎整个河北的各方势力都有一种被突袭,继而措手不及感觉。
所以,薛常雄不敢赌,他怕自己被一群成丹高手给弄死,怕自己的大本钱陪在这里;张世遇虽然气闷,却也无奈放弃了自己的主导计划,说不得还会在心里暗叹一声天命不在魏;钱唐也沮丧至极,曹善成更是举清河郡卒全力来襄助决战;便是义军这里,也颇有几个聪明人觉得,这是高士通有意无心,成了人家黜龙帮设局的诱饵。
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真的是事赶事,张行此番渡河,只因为之前渡河无意间知道了河间大营西路偏师的情报,也只准备吃下这支偏师,甚至做好了吃不下逃到豆子岗的准备。
当然了,集中大半个帮会,所谓八郡之地的高手,施展突袭,还是打赢了的。
然后,虽然从战局抵定的那个中午开始,张行便开始犹豫、担心,甚至惶恐,却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的,甚至堪称坚决的,执行了一个他心里晓得是对的,但不耽误他心里发虚的军令——那就是扔下一切,迅速集合一切有生力量,往漩涡的中心乐陵过来。
这是张行的优点,知道对的,哪怕心里再挣扎,表面上却很少有多余展示,更不会为此影响行动。
四更时分,刚刚踏入宗师境地的薛大将军在所居宅邸卧房里等来了自己的幼子薛万全和心腹陈斌。
“张公的那些郡卒救下来了吗?”察觉到两人进来,薛常雄只在榻上闭目养神,眼睛都不睁一下。
“自然救下来了。”陈斌脱口而对。“但属下不是为此事惊扰大将军。”
“怎么说?”薛常雄终于在榻上睁开了眼睛。
“西面来了两封信。”陈斌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了出来。“钱、曹两位郡守的……他们说,知道张行率黜龙贼主力来决战,已经尽可能带上了能带的郡卒,要来做助阵,急行军后日便能到,希望我们做好接应,说不得到时候会有奇效。”
薛常雄冷笑一声,摆手制止:“意思这么清楚,不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