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无佚怔了征,点点头,便要人将骡车让出。
这对打劫和被劫的,委实有趣。
但也就是此时,一众不情不愿的骑士忽然色变,窦小娘听到动静,稍一回头,也同样色变——无他,下午的冬日阳光下,她身后正西面官道上烟尘大起,而且速度极快,俨然有大队骑士正自西向东往此处赶来。
“赶紧走吧!”冯无佚立即挥手。
“将车子与我!”孰料,窦小娘却居然犯了混,非只如此,话到最后,居然有了哭腔。
其实,说到底,窦立德这个女儿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若非一年多前全家被朝廷杀了,几乎孤身逃出去,否则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今冬以来,多少艰难委屈,早已经积攒了无数,此时遇到这种情形,连最后机会都要失掉,多少是有些把持不住。
冯无佚见状,也的确是心有不忍,一咬牙,便喝令家丁:“给她让出来,待会无论是谁家,若做纠缠,报我的姓名,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侍卫们虽然无奈,但在安德城里早已经晓得了自家老爷的身份,又如何敢言,只是胡乱点头。
然而,轻骑飞驰,说来就来,窦小娘不过是上了骡车,刚刚赶出队伍而已,西面大队骑士便已经抵达。
不过,这些打着武安郡官府令旗的骑士们根本没有在意这支道左相逢的长乐冯氏车队,更不要说能意识到此间发生了一场诡谲的劫道事件,居然只是为首者几人轻轻马上一拱手,便轻易驰过十字路口,往南转向而走。
而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要就此揭过之时,那四五十骑忽然又在官道上南面两三百步距离停下,然后纵马折回,将车队团团围住。
“老都管放心,你这般义气,我拼了命也帮你拦住这些起了坏心的官军。”窦小娘此时居然讲起了义气。“这些官军,私下里劫道素来不讲规矩,什么大户人家、其他州郡信使也照抢不误,还要杀人灭口。”
冯无佚一声叹气,反而苦笑:“小娘莫慌,我先试试,看看把他们吓走,实在不行,你自逃了,就当我活该好了。”
事到如今,经历了安德-长河的事端后,冯无佚也晓得,官军是真有可能为了一点钱财而官道上杀人灭口的。
然而,这些武安郡骑士来到跟前,不等冯无佚和他的侍从们开口,反而有一挂长兵的十七八岁轩昂少年越众而出,指着窦小娘来笑,却是关陇口音:“你们看,我没说错吧?这小娘衣着单薄、还涂着黑灰,却坐在长乐冯氏的骡车上,独自引着一车马料……难道不奇怪吗?小娘,你是什么人吗?莫不是个劫道的吧?”
窦小娘见到是个年纪稍大的官军公子姿态,自然挑动她怒气,再加上又被围住,还当场叫破,也是直接提剑喝问回来:
“你是何人?敢来问我?”
那少年笑笑,只像逗乐子一样朝对方拱手:“我叫苏靖方,是武安郡郡中一个队将。”
然后此人复又朝那“老都管”拱手:“老都管,我虽是关陇口音,却是地道信都人,只是家父凝丹后被迁移到关西而已,咱们算是同乡,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必然妥当处置。”
窦小娘见对方无视自己,简直气个半死。
倒是冯无佚愣了愣,想起什么,一面摆手安抚窦小娘,一面从容捻须:“信都挪过去的苏氏,彼时的凝丹……你父亲可是苏睦?”
苏靖方微微一怔,立即下马,再度认真行礼:“是!竟然是故旧长辈吗?”
“也算吧。”冯无佚坦荡受了一礼。“老夫其实正是冯无佚,当年你父亲入西都还来拜访过我,你们苏氏这是也趁乱回来了吗?留在了武安?”
“是。”苏靖方面色微变,严肃以对。“时局动荡,家父有心归乡,结果自太原转出时经行武安,遇到恩师在武安郡任郡守,非但替家父表任了武安郡都尉,还收了小子做学生,便留在了彼处……此番出来,也是奉命来做郡中使节的接应。”
冯无佚见到对方礼貌,彻底松了口气……虽然晓得对方家族趁乱回来是个违法的事情,但此时只欲打发掉对方,如何会多说?
但是,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冯无佚刚要言语,周围人却又都严肃警惕起来——无他,十字路口,唯一还没来人的南侧也是烟尘大起,隐隐有四五十骑模样,正在快速接近。
苏靖方干笑一声:“说不得是我们要接应的……但也说不得是其他官兵,反正这个时节,大队贼军都在东南,隔着漳水,来不了这地方。”
冯无佚心乱如麻,只是胡乱点头,而车上满脸草木灰的窦小娘几乎又要哭出来……只不过打个劫而已,如何这般难?
不过片刻,随着南边的骑士们靠近,果然那些武安骑士们纷纷呼喊起来,因为对面也是打着武安郡的令旗。
但不知为何,明明之前就说可能正是接应对象的苏靖方却有些措手不及起来。
双方都是武安郡的旗号,自然直接汇合。
而接下来,出乎意料,双方居然有些隐隐戒备,直到一骑戴着帷帽而出,方才缓和了双方气氛:
“是小苏吗?你师父让你来接我?如何晓得我要从这边回来?”
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而且声音清脆灵悦。
“师娘,师父确系让我来接应。”苏靖方不敢怠慢,直接在马前一揖到底,口称师娘……听这意思,这所谓使者居然是武安郡太守李定的夫人。“咱们就在这里向西转回便可……还有这位,乃是……”
“不去西面。”这李夫人先点点头,却又摇头,直接打断了对方。“咱们先去北面做一件事。”
这俨然奇怪……不去武安,北上何处?难道去信都?
苏靖方刚要询问,孰料,自南面来骑中的一名轩昂大汉,忽然开口,指向了坐在骡车上的窦小娘:
“张夫人,你看这小娘衣着单薄、还涂着黑灰,却坐在长乐冯氏的骡车上,独自引着一车马料,还眼泪扑簌的,难道不奇怪吗?小娘,你是什么人吗?莫不是个劫道的吧?听我说一句,劫道了,被人发现了,要被抽杀行刑的……不对,你这般赶着车要走,难道是要去北面高鸡泊吗?”
窦小娘这次一声不吭,只是攥紧了手中军剑。
结果,那人见状,反而大笑道:“若是高鸡泊里出来的,可认得一个唤作曹夕的大姐?一个姓窦的小娘?还有个高家的小嫂子?有人给这些人各自扯了二尺红头绳,托我带来。”
窦小娘扭过头来,满脸都已经花掉。
倒是苏靖方,只是在冯无佚身侧低头以脚画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万乘行(11)
官道上的十字路口,四拨人不期而遇,复又两两而去。
王雄诞、马平儿一行人既撞到正主,自然与窦小娘一路向北,径直往高鸡泊而去。而张十娘既撞到苏靖方,另一边事情也脱了手,便要一起带着回信和礼物直接往武安郡而归……唯一有些意外的,乃是冯无佚,他在意识到一些情况后主动提出,要去一趟武安郡,拜谒李郡守。
很显然,这位皇帝的心腹,开始改变对“盗匪”的看法同时,另一些方向上依然没有动弹,他依然是一个忠于大魏朝廷或者说皇帝私人的人……这次遭遇,使得他对武安郡郡守李定有些忧虑。
老头要去,还能拦着怎么样?
这人既是皇帝心腹,又是河北本地一个二三流世家的首领,不能等闲视之的。
不过,张十娘自是个洒脱的性子,但苏靖方却是个妥当的货色,当日缓缓到了武城县,晚间便以对方骑马不便为由,分出一队骑兵保护,自家却护送着师母轻骑速速往归武安,好提前与师父做交代。
冯老头无奈,但他委实不擅长骑马,便也只好接受这安排。
结果,乘车西行不过两三日,眼见着红山隐隐在前,在进入武安郡境内后,当晚宿在道旁丘城驿中,却居然又遇见了之前的两拨熟人。
一方是苏靖方,他护送了师娘回到郡府,与师父做了说明,复又奉命折回来迎冯无佚,乃是个脚力活;另一方,则是王雄诞、马平儿与窦小娘,却只带着三五骑。
原来,王雄诞等人虽想护送那些义军家眷南下,但考虑到距离般县隔着半个清河郡与一整个平原郡,带着多达几百妇孺不免艰难,而且这些妇孺多经历了一个残酷的冬日,伤病极多。所以,主事的王雄诞干脆将大部分物资和人手留在高鸡泊照应局面,然后一面往般县送信,一面复又与马平儿一起来更近的武安郡中求援,想要后者以官方身份协助运输这些妇孺。
况且,还要指望着从李定这里拿到可能的回信。
至于窦小娘,不过是少年心性,再加上早早因为见到马平儿一个女头领而天生亲近,不免扎着红头绳就跟过来了。
三方在丘城驿中相见,因为之前一场怪异缘分,倒是没有产生什么摩擦,甚至相处的还算融洽……苏靖方尽地主之谊,请其余两拨人用了饭,每人还有二两酒。
“老夫委实没想到,李四郎据说是跟着舅舅学的兵法,也一直是兵部勾当,却不想居然还颇有治才。”酒过三巡,驿站大堂中,冯无佚难得捻须感慨。“河北这两年艰苦,人尽皆知,而老夫一路行来,平原、武阳、清河,驿店全废,只有汲郡、武安郡中驿站妥当,汲郡那是挨着黎阳仓,不缺物资,又是河北对接东都的出口,自然妥当,武安能够如此,委实厉害!”
苏靖方闻得对方夸赞自己恩师,自然兴奋,一时只是眉飞色舞:“恩师才能韬略天下难寻,堪称超世之英杰,区区一郡之地,何足道也?”
听到这肉麻吹捧,冯无佚倒没什么不适,只是捻须呵呵来笑,窦小娘干脆只是低头去吃饭。
毕竟,苏靖方跟李定关系特殊,他们既是师生,又是郡君与属吏,甚至还算恩主与附庸家族子弟,这种情况下,说李定是苏靖方亲爹有点过了,但也基本上差不多。
放开了吹,也没人好当面打脸的。
“超世之英杰这说法一开始是谁说的?”孰料,王雄诞想了一想,忽然就在桌上正色来问。
苏靖方微微一愣,居然有些脸红。
“这说法有什么来历吗?”一旁冯无佚主动来问。
“不瞒冯老爷。”王雄诞认真来答。“如我记得不差,这话应该是我家龙头称赞李四爷的,我为亲卫,常常侍从在旁,肯定是听过的,不过当时在场人不多,而且还是在东境,却不想居然传到这边来了,也是有些奇怪。”
冯无佚瞬间醒悟,依着张行这个反贼与李定这个郡守的交往方式,以及苏靖方的反应,十之八九是张行把这说法写在了信里,然后李定内心得意,忍不住跟身边人炫耀了……这说明,这个李定果然极为看重那个反贼。
话虽如此,但冯无佚经过了钱唐的失败经验,明显吃一堑长一智,只是佯做不知,反而笑道:“如此说来,李郡守的才德倒是有目共睹,你家龙头稍有看顾也是寻常。”
“那倒未必。”王雄诞早就晓得冯无佚身份了,只眯着眼睛继续感慨了下去。“一来,我家龙头对李四爷委实尊重,绝非是稍有看顾……如我所记不差,‘超世之英杰’只是其中一言,应该还有‘卧龙’之称,还有什么‘李四不出,奈天下苍生何’,什么‘天下韬略一石,他人共得二斗,李定独八斗’……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冯无佚差点扯断了胡子,苏靖方也目瞪口呆……前者是惊叹于张行拉拢人心的言辞手段,后者是醒悟过来,这几个在郡中流传的言语,居然都是出自于那位张三爷。
若是这般,自家恩师嘴上不说,怕是心里格外看重那位张三爷。
“二来嘛。”王雄诞继续言道。“李郡守的才能这般亮堂,却非是有目共睹……龙头曾言,李四爷昔日在东都,郁郁不得志,彼时唯一一个愿意重用他的,居然是要造反的杨慎;看出他才能,愿意信他敬他的,也只有张夫人与我家龙头区区二三人。
“更可叹的是,我家龙头,自陈一个北地田汉、军中武夫,都能轻易靠着在东征中献祥瑞而轻易得武安郡守,而李四爷这般出身、才能,却要靠着江都、东都相争,关陇内讧,才能接我家龙头弃之如敝履的一个职务,稍得伸展……可见,这昏君对天下事随意到什么地步?而关陇世族又豪横无忌到什么地步?”
苏靖方到底年轻,听到这些,虽然也察觉到了对方隐隐反向吹捧那张三的意思,但更觉得如拨云见日一般,瞬间懂了许多东西。
与之相比,冯无佚是什么人物,当然晓得对方言语之中有替反贼张目之意,更有一二分猜测到自己忧虑,专门来挑逗之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完对方讲述,居然颇有同感。
关陇世族豪横无忌,自然不必多言。
至于圣人,冯无佚对圣人忠心是对圣人忠心,可是这些年来他也看的清楚,圣人一心一意放在那些所谓“大”事情上面,却毫不在意施政的细节,人事上更是只讲立场,不论才德……李定这个出身为什么不能得用?别人不知道,他冯无佚猜不到?
十之八九是因为李定母族韩氏的牵累。
圣人一面想成大功,一统四海,建立伟业,一面却又视压制关陇,梳理军功贵族为要,韩氏三兄弟皆为大将,韩博龙更是大魏开国九功臣前列之人,相关人等,自然被压制。
可叹的是,这种政策不但使得李定这种优秀的关陇本据人才长久被压制,以至于产生怨气,结果最后一征时因为存了孤注一掷的心态反而又与诸军功世族媾和,所谓功亏一篑,连压制关陇军功世族的事业都弃了。
正在冯无佚思绪连绵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声霹雳。
“正所谓,乱自上做,曹彻不死,天下难平,关陇不疏,天下难通!”王雄诞继续昂然言道。“既为英雄,便当同心戮力,共成大事。”
“大胆!”冯无佚本能拍案而起,怒目相对。
然而,这一次发作,却只吓到了一个正在用心吃第四碗面的窦小娘,并顺势引来一直认真充当倾听者马平儿的愤怒:“天下人公论的事情,由得你来倚老卖老说大胆吗?”
冯无佚双手发抖,身后几个本家侍卫早早惊愕起身,但似乎早得到叮嘱一般,十数骑武安郡骑士却也纷纷起身,继而引得驿店堂中许多人惊惶一时,多有逃散之意。
冯老头回复清明,只在许多人瞩目下勉力坐回,却还是当场愤然反驳:“何来天下人公论?”
“是东境八郡父老算不得天下人,还是淮西六郡父老不算天下人?”马平儿也同样纷纷驳斥。“又或者说河北这里,两年间官军杀了那么多人,结果一茬接一茬,死都止不住的义军算不得天下人?这些人,命都不要了,就是要造反,就是要杀暴君除暴魏,不是公论是什么?!”
冯无佚一时语塞,而尚鼓着腮的窦小娘听到这里,却是重重颔首,表示赞同。
“说得好。”王雄诞随即跟上,言语清晰。“三征之下,每次破家百万,牵累者自然千万,千万人家破人亡的事情,天下共睹,暴君暴魏,不是天下人公论又是什么?”
苏靖方端坐不动,置若罔闻,周围驿店大堂里的其他客人,勉强重新坐下后却都窃窃私语。
冯无佚看到这一幕,一时气馁:“这不是你二人与我辩驳,恐怕是那反贼张行隔空与我来辩吧?”
“确系如此,但道理真假,何论出处?”王雄诞倒是坦荡。“我只有一言相告阁下,阁下若是以为能在河北寻得大魏人心,不免可笑……我若是阁下,既然归乡,就干脆回到长乐老家,教人读书识字、筑基算数,胜过在这里四处奔走,还徒劳惹人嫌。”
“没有这回事。”苏靖方赶紧插嘴安抚。“恩师专门遣我来迎……”
冯无佚反而被气笑了。
而一笑之下,他也醒悟,自己跟一群小儿辈计较什么?真要是张行在这里倒也罢了,与他辩一辩也无妨,可这两个年轻人,不过是得了那反贼平日几句言语,卖弄过来罢了,那苏靖方更是一个滑头少年。
关键,还是要见到李定再说。
想到这里,他干脆拱拱手,带着半肚子闷气上楼休息去了。